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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县的夏至总是闷得人发慌,蝉鸣声里裹着溽热,连衙门口的石狮子都耷拉着脑袋。施世纶捏着折扇的手腕一抖,惊堂木在案上拍出脆响:"堂下何人喧哗?"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跪在左首的青衫秀才突然蹦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这泼皮光天化日强占我家祖田,还、还揪掉学生三根头巾带子!"
右边穿绸缎的胖子也不示弱,肚腩顶着地面往前一拱:"放屁!那十亩水田分明是我王家产业,这穷酸拿张鬼画符的破纸就想讹人!"
施世纶眯起眼睛,看那秀才捧着的地契墨迹洇染,边角蛀得跟筛子似的。王守财的佃户倒是跪了半院子,可个个眼神闪躲活像受惊的鹌鹑。最奇的是中间还夹着个卖油郎,竹扁担上挂着半截麻绳,说是两拨人打架时抽冷子绊了他一跤。
"肃静!"师爷李墨重重咳嗽,"周秀才,你说这田是令尊三年前典给王家的?"
"正是!"周文渊梗着脖子,"家父临终前亲口交代,待我乡试得中便赎回祖产。谁知这王守财仗着田契遗失,竟要强占......"
"呸!"王守财唾沫星子飞过公堂,"周老头当年欠我八十两雪花银,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这田早归我王家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契书,边缘焦黑似被火燎过。
施世纶摇扇的手忽然顿住。两纸契约都是三年前立约,偏生关键处都被虫蛀火焚,倒像是商量好了要为难他这知县。蝉声突然刺耳起来,他瞧着堂下两拨人——秀才衣襟上沾着鸭绒,王胖子靴底粘着鹅粪,倒比那破契书更有意思。
"退堂!"惊堂木"啪"地炸响,"三日后重审,本官要亲勘现场。"
衙役们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开道时,施世纶正蹲在田埂上研究鹅群。七八只白鹅昂着脖子从水塘踱来,黄喙一张就叼住秀才的衣摆,惊得周文渊连连后退。**
"大人当心!"李墨刚要搀扶,却见施世纶眼睛发亮。顺着视线望去,鸭群正从另一头扑棱棱下水,为首的老麻鸭忽然伸长脖子,"嘎"地一声冲向鹅群。两拨禽鸟顿时战作一团,白羽纷飞间竟隐隐划出楚河汉界。
王守财擦着汗凑过来:"让大人见笑了,这些扁毛畜生最是护食......"
"护食?"施世纶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墨竹迎风摇曳,"王员外养鹅几年了?"
"三年!整整三年!"胖子竖起三根胡萝卜似的手指,"自打得了这十亩水田,年年养三十只鹅......"
周秀才突然从柳树后闪出:"胡说!这水塘分明是我周家养鸭之地!三年前发大水,鸭群......"
惊雷忽在晴空炸响。施世纶望着突然暴雨倾盆的天,嘴角慢慢翘起来。雨点子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他弯腰抓起把淤泥,指缝间漏出几片碎螺壳。
三日后公堂外围得水泄不通。王守财带着二十个佃户,周秀才身后跟着八个书生,中间还挤着看热闹的货郎、算命瞎子。突然衙役敲着铜锣喊:"带原告被告上堂——哎?怎么还有群鹅鸭?"
堂下顿时炸了锅。只见八只白鹅雄赳赳立在东侧,八只麻鸭气昂昂蹲在西边,每只脚上都系着红绳。施世纶捧着青花盖碗慢悠悠啜茶:"周秀才,你说这田原是养鸭的?"
"千真万确!家父......"
"王员外,你说这三年都在养鹅?"
"半点不假!"
青瓷盖碗"当啷"落在案上。施世纶突然抓起惊堂木往鸭群方向一掷,老麻鸭"嘎"地惊飞,鹅群却纹丝不动。他又抄起砚台朝鹅群虚砸,领头公鹅反而扑棱翅膀要啄人。
"好个护主的扁毛衙役!"施世纶大笑,"来人,取稻谷来!"
当金灿灿的谷粒撒在堂前时,鹅群瞬间涌向东北角,鸭群却直奔西南方。众人伸脖看去——鹅嘴啄处是个旧石槽,鸭蹼扒拉的是半截破竹篱。
"三年前发大水,周家鸭棚被冲毁,竹篱却埋在地里。"施世纶踱到王守财跟前,"你年年用新石槽喂鹅,旧痕迹早被抹了。可禽鸟认食槽如人认家门,这田地究竟是谁的?"
王守财扑通跪下,肥脸涨成猪肝色。周秀才刚要谢恩,却见施世纶抄起竹篾:"慢着!周文渊,你故意纵鸭群毁坏秧苗,想让王家人知难而退,当本官看不出?"
竹篾"咻"地抽在地上,惊得鹅鸭齐飞。后来清河县志记载:是日施公巧用禽鸟断案,贪心者罚银充学田,狡诈者竹板打手心,十亩水田收归县学。倒是那群鹅鸭成了功臣,天天在县衙后院晃悠,见着穿绸缎的就追着啄。
暴雨初歇的清晨,施世纶独自蹲在田垄间。露水沾湿绯色官袍下摆,他却浑不在意,指尖捻着几片碎瓦。瓦片边缘青苔斑驳,显见是陈年旧物。
"大人,周家老仆带到。"李墨引着个跛脚老汉上前。老人看见碎瓦突然落泪:"这是我家鸭棚的瓦啊!那年大水来得急,老奴拼命抢出三十只鸭苗......"
施世纶望向远处水塘,新砌的鹅舍在朝阳下泛着白光。他忽然疾步走到塘边,靴尖踢开浮萍,露出水底排列整齐的鹅卵石——石头缝里卡着半枚铜钱,绿锈间隐约可见"景泰"年号。
"景泰年间周家就开始在此养鸭。"施世纶将铜钱抛给李墨,"王守财三年前才开始养鹅,却把塘底铺满新石,当真是处心积虑。"
话音未落,东边田埂传来争吵。只见王家的长工正用竹竿驱赶鸭群,麻鸭们却前赴后继往某处土丘扑腾。施世纶拨开杂草,腐土中赫然露出半截竹编鸭笼。
"禽鸟归巢是天性。"他笑着掸去官帽上的鸭绒,"人会说谎,鹅鸭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