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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染坊的青瓦上，如同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响。苏璃站在染坊二楼的账房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上的檀木珠子，窗外雨帘模糊了院中那株老梨树的轮廓。三封烫金拜帖并排躺在案几上，崔氏、锦绣庄、云想阁三家绸缎行的印记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东家，这价要是应了，咱们连本钱都收不回来。“老账房韩叔的声音发颤，枯瘦的手指指着账本上一行朱笔批注的数字，“他们这是要逼死咱们染坊啊。“
苏璃的指甲在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的红痕。三家联手压价三成，这分明是要趁她刚接手染坊根基未稳时，将她逼出江南绸市。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窗台，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她素青的袖口，凉意渗进肌肤。
“韩叔，去把库房里的存货册子取来。“她忽然转身，发梢甩出一串水珠，“再让阿芷把最近三个月染坏的布匹都搬来。“
老账房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佝偻着退出去。苏璃推开雕花木窗，潮湿的风裹着雨星扑在脸上。前世作为上市公司总裁，她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商战，但那时她手握资金和法务团队。而现在，她只有这座风雨飘摇的染坊，和十二个靠十指谋生的染娘。
“东家！“阿芷抱着几匹布冲进院子，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少女的惊呼穿透雨幕，“河边发现个死人！“
苏璃抓起油纸伞冲进雨里。染坊后门的小径已围了几个撑伞的邻人，死者半浸在河水中，苍白的脸朝向天空，像一尾搁浅的鱼。她蹲下身，发现死者右手紧攥着什么，掰开后竟是半张盖着官印的盐引。
“报官吧。“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苏璃猛地回头，墨色油纸伞下，谢景玄色衣袍的下摆已被雨水浸成深黑。他目光扫过她湿透的鬓角，不动声色地将伞往她那边倾斜。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苏璃注意到谢景左肩有道新鲜的伤口，血渍在锦衣上晕开暗红的花。他还未开口解释，远处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崔氏的大管家带着几个绸庄管事冒雨而来，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哀戚。
“苏掌柜，明日午时行会品鉴，您可别忘了。“崔管家目光扫过尸体，嘴角抽了抽，“当然，若是染坊周转不开...“
“不劳挂心。“苏璃将盐引悄悄塞进袖袋，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在死者青白的脸上，“明日准时赴约。“
回染坊的路上，谢景的伞始终稳稳罩在她头顶。转过巷角时，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个油布包裹：“《天工染谱》残卷，或许有用。“包裹递来时，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苏璃嗅到一丝血腥混着沉水香的气息。
染坊的灯火通宵未灭。苏璃翻遍染谱，在“青瓷“篇找到段残缺记载：“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窗外，暴雨初歇，东方微露的天色恰如诗句所描摹。她突然抓起一匹染坏的素绢冲进染房。
“阿芷，取石灰水来！再烧一锅皂角汁！“
黎明时分，染缸里的布料渐渐呈现出奇异的变化。寻常靛蓝染出的布匹色泽均匀，而苏璃通过控制布料在酸碱染液中浸泡的时间，竟让一匹素绢自下而上呈现出天青至月白的渐变，宛如雨后天际的云层裂变。
“这...“老工匠韩九颤抖着抚摸布面，“老朽活了六十岁，从未见过这等灵动的颜色。“
苏璃却盯着布匹出神。前世她在博物馆见过宋代“雨过天青“瓷，没想到竟在生死关头复现了这般釉色。她转向满眼血丝的染娘们：“把所有染坏的浅色布匹都找出来，我们改染'雨过天青'！“
正午的绸缎行会大堂，三家掌柜已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崔氏当家崔永年抚着山羊须，面前摊开的契约上墨迹未干。苏璃故意迟了半刻钟才到，身后两个伙计抬着口樟木箱子。
“苏掌柜这是要认输？“云想阁的东家嗤笑着指向箱子，“现在签契约，我们或可再让半分利。“
苏璃不语，只示意伙计开箱。当那匹“雨过天青“在阳光下徐徐展开时，满堂哗然。布料在微风下流动着微妙的光泽变化，从瓷青到月白，仿佛将江南雨后的天空裁下一角。
“此布名曰'雨过天青'，每日仅出三匹。“苏璃指尖轻抚布面，“诸位要压价的那批寻常蓝布，我已尽数改染。“
锦绣庄的少东家猛地站起，茶盏翻倒在契约上。他贪婪地盯着布料：“这染法...“
“秘不外传。“苏璃扫过众人震惊的脸，忽然看向角落里的谢景。他今日换了身靛蓝长衫，正低头把玩腰间玉佩，仿佛对这场交锋漠不关心。但苏璃注意到，他玉佩的穗子用的是她染坊第一批出产的丝线。
崔永年脸色铁青：“苏掌柜莫要以为...“
“三十两银子一匹，不二价。“苏璃报出的价格让满堂倒吸冷气——这是寻常蓝布价格的十倍。她从容地展开另外半匹布，“当然，诸位若执意要原先那批货的契约...“布料在她手中嘶啦一声裂成两半。
满室死寂中，谢景忽然轻笑出声。他起身时腰间玉佩叮咚作响，玄色靴子踏过地上撕毁的契约：“谢某愿以三十五两一匹，全数收购。“
离开行会时，暮色已笼罩运河。谢景的马车不疾不徐跟在苏璃的轿子后方，直到拐入无人的小巷才并驾齐驱。车帘掀起，他递出个紫檀木匣：“完整的《天工染谱》。“
苏璃没接：“为何冒险帮我？“她早看出他肩伤是剑伤，而那本染谱分明是宫中秘藏。
谢景的目光落在她染蓝的指尖：“姑娘可知，那死者手中的盐引...“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他猛地扑向苏璃，一支弩箭深深扎入车厢壁板，箭尾缠着的布条正是崔氏特供的云纹绸。
月光下，苏璃看见谢景眼底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他呼吸间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让她想起前世办公室窗外那株总在暴雨后开花的蓝花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