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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桥钢铁集团冷轧分厂的车间里，刚忙了大半天的王宇放下了手中记录的本子，找到厂区里的一个堆满了盐汽水的角落，他拿过一瓶盐汽水，蹲下，用牙咬开盐汽水玻璃瓶上的盖子，然后‘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刚喝了不一会儿，王宇看到一个同样穿着一身蓝工作服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摇一晃向他走近。王宇朝着那个人的方向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终于看清楚了，来的人是冷轧车间的工人老常。
老常来到摆放汽水的一个个塑料筐旁，也像刚才王宇那般用压咬开了一瓶盐汽水的瓶盖子，然后拎着汽水走到王宇身旁蹲了下来。老常的额角满是如水柱一般留下的汗痕，显然他是刚刚忙碌了很久。
老常朝着生产车间的方向摇了摇头，对王宇问道：“怎么样，大学生，一转眼一年了，你来咱们这当合同工还适应么？”
王宇与老常算是点头之交，因为经常下车间，两个人也只在工作中聊过几句。现在，王宇不明白老常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问了这么一句话，只是谨慎而言简意赅地回答道：“还行。”
老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宇，然后又将目光移回生产车间的所在方向，悠悠说道：“唉，你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宇不知道老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疑问道：“哦？怎么说？”
老常喝了一口盐汽水，又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弟弟，也是个大学生，毕业后也进入了燕东钢铁集团，上个月也下岗了。”
王宇回应了一声‘哦’，便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了。他本想安慰安慰老常，可是想着自己的境遇照壁老常弟弟也没好到哪去，要不是哥哥嫂子帮忙，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
老常却仿佛今天一定要不吐不快一般，继续说道：“我弟弟在家呆了一个月。可他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总那么待着也不是个事，从昨天开始，他跟他们一起下岗的同事，跑到站前挂着个牌子等活儿去了。他也想明白了，先跟人学着刮大白，从这入手，慢慢地在学一些木工、瓦工的活儿。他也和我说了，反正现在买新房子的人多，装修的人也多。”
王宇听到这，心中既有着幸存者偏差的侥幸，又有着对差一点跟老常弟弟同一结局的不寒而栗。他只蹲在那拎着盐汽水瓶子沉思着，并没有回应老常。
老常却并不在意，面对正若有所思的王宇，他接着说道：“说到底，我没有你哥你嫂子有本事啊，认识咱们这的福建大老板；同样是大学生，我想给我弟弟塞进来都没办法。唉，同人不同命哦......”
王宇已经听出了老常口中酸溜溜的语气，他说道：“我也就是个临时工而已，在这混口饭吃。不像你们，是北桥钢铁集团的正式职工，接下来集团上市，你们可就不得了了。”
老常显然被王宇的这番话恭维到位了，他言语里的酸味和攻击性弱了一些：“那倒也是，可是不知道啥时候能上市呢。这从那个沈阳大老板到福建大老板，老板都换了两拨了，上市还在‘筹备’阶段呢。你不像那转山矿业，人家被私人女老板买下以后都悄没悄地上市了。”
王宇说道：“那不一样，转山矿业规模不大，哪像北桥钢铁......”
老常又叹了口气：“唉，其实咱也就是个破工人，这上不上市的都是人家大老板玩的把戏，跟咱有啥关系？倒是你之前那燕钢，明明已经是上市集团了，还不是该减员减员，该下岗下岗？坐办公室的那帮王八犊子，每天只顾喝茶水看报纸，才不管工人的死活呢！”
王宇心想，我之前还不是坐办公室的，可是我又有哪天是有空呆在办公室喝茶水看报纸？可又如何呢？自己还不是下岗了？
看到王宇一脑门子官司，老常问道：“唉，大学生，照说跟其他下岗职工相比，你比他们强多了，不用出去给人家当瓦工电工，也有工资不愁吃穿，你这怎么一天天的还闷闷不乐呢？”
王宇反问道：“我？闷闷不乐？我有么？”
老常拍了拍大腿说道：“当然了！你说说，你有你哥你嫂子给撑腰，算是福建大老板的自己人，你还有啥不开心的？”
王宇从来没想到过自己在北桥钢铁集团的这份合同工工作，在其他人眼里是这样的。事实上，他能够来这上班，确实多亏了哥哥嫂子找人帮忙，但他来到这以后，哥哥嫂子几乎就没再插过手。至于那福建大老板，王宇更是只在嫂子弟弟的婚礼上才真正第一次打招呼，也仅仅是打招呼而已。要说自己人，那绝谈不上。
见王宇又没说话，老常又问道：“你每天拿着个本子，在那比比划划都记了些啥？”
王宇眼见老常的目光移向了自己手中已经扣合上的本子，不由得有点警惕。他在燕钢吃过了车间工友的大亏，因而本能地有所保留，只是淡淡回答道：“哦，没记啥，瞎记一记工作心得体会。”
而事实上，那本笔记本里的内容，就是自己的主要工作。
冷轧的过程，是将钢卷钢坯等原材料，经过加热预处理后，在轧机上进行轧制，这其中涉及到原料准备、预处理、轧制、退火、成品处理、检验和包装等多道工艺流程。王宇的工作，就是记录下每个班次处理每个流程的人员、时间、及遇到的问题。
这种记录，来自于陈闵明对北桥钢铁集团提出的工作效率改进要求。王宇听人说，福建老板陈闵明就是靠着从每个工作流程中发掘效率问题，并进行改进优化，才使得他上海的第一个码头扭亏为盈。
西方管理学中的一些方法论，诸如pdcA、6sigma、SmARt等，这些王宇在大学和燕东钢铁集团都或多或少接触过，但王宇从没想到过，一个高中都没读过的民营企业老板，有意识真正地把这些改进方法利用起来而不是流于形式。
王宇只是心中毫无波澜地照做，并拭目以待这些数据将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