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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几乎酿成的、交换妻子以为食粮的惨剧,如同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每一个目睹或听闻的流民心上,也让这支本就绝望的队伍,气氛变得更加压抑、沉重。空气仿佛凝固了,不再是简单的浑浊,而是充满了绝望的微粒,吸入肺中都带着冰凉的刺痛。人们更加沉默,只是机械地、依靠本能挪动着灌铅般的双腿,眼神刻意地躲避着彼此,尤其是那些还带着幼童的父母,他们的眼中除了原有的麻木,更多了一层深重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以及一种难以向外人言说的、混合着羞愧与巨大悲哀的复杂情绪。人性的底线曾被赤裸裸地摆上祭坛,虽然最后时刻被阻止,但那道深刻的裂痕,已经无法弥合。
然而,生命与人心,有时竟也顽强得超乎想象。就在这片似乎被所有神明彻底遗弃、只剩下求生本能与黑暗挣扎的土地上,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闪烁起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人性之光。它们如同无尽暗夜中偶然飞起的零星萤火,光芒是那样渺小,甚至无法照亮脚下三尺之地,更遑论驱散笼罩四野的深沉黑暗,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固执地提醒着所有濒临崩溃的灵魂:在心底最深处,那一点属于“人”的温暖与尊严,尚未被彻底的苦难和兽性所吞噬。
队伍里,有一位姓孔的老秀才,年纪约莫六十上下,原本浆洗得发白的青衫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须发皆白且沾满尘垢,但奇异的是,他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却依旧保持着一份读书人特有的清亮与某种近乎固执的澄澈。他原本是去邻县投靠嫁出去的女儿,不料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水,女儿一家失散,生死不明,他自己也身无长物,沦落至此。他身体孱弱,走得异常艰难,常常需要好心的乡邻搀扶一把,但他身上似乎总带着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那不是粮食,不是财物,而是一种源自故纸堆、看似迂腐却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珍贵的精神气韵。
这天午后,队伍在一片光秃秃的丘陵背风处暂时歇脚。几个面黄肌瘦、因长期饥饿而腹部鼓胀、眼神里只剩下惊恐的孩子,下意识地蜷缩在一起,像一群失去庇护的幼兽。低低的啜泣声从他们中间传出,是想念再也回不去的家,是害怕看不见的明天,是纯粹的、无法忍受的饥饿带来的痛苦。
孔老秀才颤颤巍巍地挪过去,缓缓靠在一棵早已枯死、树皮被剥食干净的树干上,喘息了片刻。然后,他抬起浑浊却异常温和的眼睛,看了看那几个孩子,用沙哑得几乎要破碎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轻轻地哼起了一支古老的、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歌谣。曲调简单,甚至有些跑调,歌词也模糊不清,但那缓慢而悠长的韵律,却像母亲曾经温柔的抚拍,莫名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哼完了歌,他看着孩子们稍微平静了一些的眼神,开始讲故事。他讲的,不是市面上流行的才子佳人传奇,也不是乡野怪谈里的神仙鬼怪,而是那些极其古老的、刻在竹简石碑上、关于忠臣孝子、关于信义友爱的故事。他的声音不高,气息微弱,却因那份沉浸其中的笃定,而有了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死寂得只剩下风声和呻吟的流民队伍中,如涓涓细流般缓缓流淌开来。
“昔者……苏武持节,牧羊北海……”他缓缓道来,声音沙哑,却努力勾勒出那冰天雪地、孤寂十九载的身影,“胡人威逼利诱,皆不能夺其志……为何?因其心中,有汉室,有节义,重于性命啊……”
他又讲:“孔融……年方四岁,便知让梨于兄长。非其不欲食也,乃知孝悌之礼,长幼有序……此乃人伦之始也……”
孩子们渐渐停止了哭泣,睁大了空洞却也好奇的眼睛,望着这位奇怪的白发老人。周围一些原本眼神麻木、只顾蜷缩身体保存体力的成年人,也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目光游离过来。那些故事里的道德准则,忠孝节义,在眼下这易子而食都险些发生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切实际,甚至有些可笑。但在此刻,从这位自己也朝不保夕、濒临死亡的老人口中,用如此郑重而虔诚的语气说出,却仿佛带着一种神秘而温暖的力量,暂时驱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它像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拉扯着人们几乎沉沦的灵魂,让他们在浑噩中恍惚记起,自己曾经是“人”,是懂得礼义廉耻、拥有过温情与尊严的“人”,而不仅仅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被饥饿驱使的野兽。
另一个角落里,几个在流亡途中不幸失去了丈夫的妇人,默默地围坐在一起。她们中间放着唯一一个边缘磕破了好几处的旧瓦罐,里面煮着一点点几乎是清汤寡水、勉强能数得清几粒米星的“粥”,以及一小把苦涩得难以下咽、却已是能找到的最好的野菜。没有人多说话,饥饿剥夺了交谈的欲望。她们只是默默地、依循着某种古老的默契,你一口,我一口,小心翼翼地传递着那个破瓦罐。每一次传递,接触到的不仅是那一点点微薄得可怜的热量和食物,更是彼此之间无声的支撑,是“我们还在彼此身边”的微弱慰藉,是继续活下去的一点渺茫勇气。
其中一位脸色蜡黄、颧骨高耸的妇人,在轮到自己时,只是象征性地沾了沾嘴唇,然后趁人不注意,将自己本该喝下的那一小口,快速地、几乎是本能地,喂给了蜷缩在旁边、一个不知是谁家失去父母、已然奄奄一息的陌生孩子干裂的嘴唇边。这个细微的、没有任何言语的动作,在庞大的苦难面前,轻如鸿毛,甚至没有引起周围太多人的注意。然而,一直默默观察着队伍的李寻,却将这个画面清晰地收入眼底。那颗小小的、带着余温的善意石子,在他因昨日惨剧而冰冷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李寻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孔老秀才那在绝境中依然固执讲述忠孝节义的沙哑声音,妇人们之间无声传递破瓦罐时那短暂的触碰,以及那偷偷喂给陌生孩童的一口活命汤水……这些在宏大而残酷的苦难面前,看似微不足道、甚至徒劳的善意与坚持,与昨日那场赤裸裸的、将人伦踩在脚下的“易妻而食”的黑暗,形成了极其强烈、近乎刺眼的对比。
他的道心,在经历了昨日剧烈的震荡、几近崩裂之后,于这片绝望的深渊里,似乎终于捕捉到了一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暖光亮。
道,难道只存在于高天之上,存在于清静无为的洞府之中,存在于玄妙的经卷典籍之内吗?还是说,它也存在于这绝望的深渊里,存在于这些卑微如尘土、命若蝼蚁般的人们,在自身难保、朝不保夕的绝境中,依然未曾彻底泯灭的互助本能和那点最后的尊严坚守里?存在于这位老秀才试图在精神荒漠里点燃一丝火花的徒劳努力里?存在于那口偷偷喂给陌生孩子的汤水里?
这萤火之光,固然微弱,转瞬即逝,它无法改变饥荒,无法阻挡死亡,无法撼动这黑暗的世道分毫。但它对抗的,是整个时代的黑暗与人性的沉沦。这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微弱抵抗与坚守,这种在无边黑暗中依然试图发光的行为本身,是否……就是一种“道”的体现?一种更贴近人间烟火、更扎根于生命本身的“道”?
李寻抱着膝,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远处晦暗不明的地平线,陷入了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幽深、也更接近某种本质的沉思。那微弱的萤火,在他近乎熄灭的道心灰烬中,顽强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