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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元年(1102年),秋。
汴京的秋色,本该是明净高远的。但这一年的秋天,却因宫城端礼门前正在竖立的那几块巨大的石碑,而蒙上了一层沉重压抑的阴影。
新即位的徽宗皇帝赵佶,改元“崇宁”,取“崇尚熙宁”之意,其政治志向已昭然若揭。他要继承父亲神宗的遗志,重启变法大业。而辅佐他完成这一“伟业”的,正是去年被召还回朝,如今已官拜尚书左丞、很快就要跃居首相的蔡京。
紫宸殿内,气氛与“建中靖国”时期已截然不同。年轻的皇帝身着赭黄龙袍,端坐御榻,眉宇间少了几分初登基时的青涩与迟疑,多了几分乾纲独断的锐气。蔡京手持笏板,立于丹墀之下最前列,他身形不算高大,但气度沉凝,目光深邃,言语从容,每一句都似乎能说到皇帝的心坎里。
“陛下,”蔡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元佑以来,奸党柄国,尽废先帝良法,致使国势萎靡,纲纪败坏。哲宗皇帝绍圣绍述,本欲拨乱反正,奈何天不假年,大业未竟。今陛下嗣承大统,天纵圣明,正当继神宗、哲宗之志,彻底廓清朝堂,清除非类,使正人盈朝,则新法可复,盛世可期!”
他口中的“非类”,指的便是以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人为首的“元佑党人”。
赵佶微微颔首,他对蔡京的这番论述深以为然。在他看来,父亲神宗的变法大业之所以反复曲折,根源就在于这些“旧党”士大夫的顽固阻挠。不将他们彻底打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新政便永无宁日。
“蔡爱卿所言,深合朕意。”赵佶开口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元佑奸臣,惑乱朝纲,其罪难书。若不严惩,何以告慰神宗、哲宗在天之灵?何以警示后来者?”
“陛下圣明!”蔡京立刻躬身,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疏,“臣已与御史台诸位同僚,详加核查,将元佑年间及至今时,所有诋毁新法、朋比为奸、罪证确凿之奸党,列成名录,共计一百二十人。恳请陛下御览,并颁行天下,明正其罪!”
内侍将奏疏接过,呈递御前。赵佶展开,目光扫过那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文彦博、吕公着、司马光、吕大防、刘挚、范纯仁、苏轼、苏辙、程颐、秦观、黄庭坚……从宰相执政到台谏词臣,从学术领袖到文坛巨擘,几乎囊括了旧党所有精英。
看着这些名字,赵佶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尤其是“苏轼”二字,他曾真心欣赏过那位天才横溢的苏学士的诗词书画。但这一丝波动很快便被政治需要的冷酷所取代。他提起朱笔,在奏疏末尾,用力批下一个“可”字。
“便依卿所奏。将此名单刻石立碑,置于端礼门外,昭告天下!凡属奸党者,生前追贬官职、削夺恩赐;已死者追夺赠官、谥号!其子孙弟侄,一概不得擅入京师,不得担任在京差遣,与皇家宗室不得通婚!”
“陛下圣断!”以蔡京为首的大臣们齐声高呼。
这道诏令,如同在滚热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朝野上下炸开了锅。
端礼门外,工匠们日夜赶工,打磨着坚硬的青石石碑。石刻匠人按照下发下来的名单和字体要求,小心翼翼地镌刻着。那字体,并非寻常的楷书,而是当今天子独创的“瘦金体”,银钩铁画,锋芒毕露,带着一种森然的寒意。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宫墙,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官家要把司马相公、苏学士他们都定为奸党,还把名字刻在碑上,立在端礼门外,让万人唾骂!”
“作孽啊!司马相公、苏学士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是奸党?”
“嘘!慎言!小心被皇城司的逻卒听了去!如今是蔡相公当权,官家又一心要行新法,这些人可不就是绊脚石么?”
“唉,这朝堂上的事,真是风云变幻,说变就变啊……”
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大多只敢低声细语,脸上带着惶恐与不解。一种无形的恐怖氛围,开始笼罩这座繁华的帝都。
在这股寒流中,感受最刺骨、最直接的,莫过于那些被列入名单者及其家属门生。
汴京城南,一座略显僻静的宅院里,苏轼的幼子苏过,正对着父亲生前好友、同样名列“奸党”榜单的黄庭坚(黄山谷)默默垂泪。黄庭坚在哲宗时已被贬谪至宜州(今广西宜山),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黄叔父远在瘴疠之地,如今又遭此羞辱,不知身体可能支撑得住……”苏过声音哽咽。他自己也因是“奸党”之后,被剥夺了在京城居住和任职的权利,正准备收拾行装,离开汴京。
“奸党”的子孙们,瞬间从士大夫阶层的云端跌落。科举之路虽未完全断绝,但仕途已然黯淡。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庭,如今变得门可罗雀。世态炎凉,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