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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奔丧那晚,爷爷咬破手指在我掌心画了道符。
“这符能让你见鬼,也能挡一次灾。”
七天后,村里家家户户供起诡异的笑脸财神。
神婆说这是“五路财神”,供奉者必得横财。
当夜,供奉财神的邻居王叔笑着用斧头劈开了自家大门。
我躲在门缝后,看见他身后站着五个纸扎的童子。
他们提着滴血的麻袋,袋口露出邻居家消失的小孩头发。
神婆指着我说:“下一个轮到你。”
爷爷的符在我掌心发烫——那是他为我挡灾的唯一机会。
血,粘稠温热的血,滴在我脸上。
那不是雨水。我仰面躺在冰冷泥泞的院子里,头顶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苍穹,雨丝冰冷刺骨,抽打在脸上,却盖不住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血,正从上方滴落。
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定格在头顶上方那张青灰色的脸孔上。爷爷的脸。他枯瘦的身躯佝偻着,几乎压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艰难的嘶嘶声,每一次喘息,都喷出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凉气流。
“青……青岩……” 爷爷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最深处刮上来的风,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
“爷?” 我喉咙发紧,想撑起身体,却被他枯枝般的手死死按住肩膀。那手冰冷、僵硬,力量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毛。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眼神压垮时,他猛地抬起了那只按在我肩膀上的手。那根干枯的食指,指甲灰败,边缘裂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呃啊——!”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喉咙里挤出。暗红的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枯槁的指尖。他不再看我,沾血的手指带着一种诡异而精准的轨迹,猛地按在我摊开的左手掌心!
皮肤接触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感瞬间钻入骨髓,激得我浑身一颤。那不是血的温热,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阴寒的东西,仿佛某种活物正沿着血管逆流而上。爷爷的手指在我掌心飞快地移动、勾勒,留下湿滑粘腻的触感和灼烧般的疼痛。那图案繁复扭曲,像纠缠的荆棘,又像某种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冰冷的血与滚烫的痛楚交织,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我几乎窒息。
最后一笔落下,爷爷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骨头,沉重地压在我身上。他凑到我耳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我的耳膜:
“娃……这道符……能让你…看见那些东西……也能……替你挡一次灾……” 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望向黑沉沉、死寂一片的村庄深处,那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村里……要出大事了……快……快走……”
话音未落,那只在我掌心画符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压在我身上的重量猛地一沉,再无声息。爷爷眼中最后那点疯狂的光,熄灭了。只留下无尽的空洞和残留的惊惧。
冰冷的雨,混着爷爷指尖的血,还有我自己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一起淌下。掌心那道用血画成的符咒,在惨淡的月光下,幽幽地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暗红光泽,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深深烙印在我的皮肤上,也烙进了我的灵魂里。
七天,整整七天。
爷爷的棺材在堂屋正中停放着,散发着浓重的老木头和劣质油漆混合的刺鼻气味。香烛日夜不停地燃烧着,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发涩。唢呐班子吹着撕心裂肺的哀乐,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钻进耳朵,嗡嗡作响,搅得人脑仁生疼。
我披着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冰冷的草垫上,膝盖早已麻木。父亲和几个本家的叔伯沉默地守在棺旁,脸色像刷了层浆糊般僵硬疲惫。整个村子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悲伤笼罩着,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掌心那道早已干涸的血符,像一块烙铁,时时提醒着我爷爷临终前那诡异的话语和眼神。那些话,像冰渣子一样硌在心里。
第七天的黄昏,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如同瘟疫般在沉闷的丧事氛围中悄然滋生、蔓延开来。
先是灵堂外守夜的王家老大,那个平时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庄稼汉,突然搓着手凑到我父亲身边,脸上堆着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神秘口吻:“陈二叔,节哀啊……嗨,老爷子走是走了,可这福气,指不定落到咱谁家头上呢!”
父亲眉头拧成了疙瘩,疲惫地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王家老大也不在意,嘿嘿干笑了两声,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里透着一种诡异的兴奋:“你听说了没?昨儿个后半夜,胡三姑家那边……可热闹了!”他朝村东头努了努嘴,眼睛贼亮,“五路财神爷显灵啦!真真的!金光闪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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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路财神?”我父亲沙哑地问了一句,语气里满是麻木和疲惫。
“对!对!就是五路财神!”王家老大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脸上,“胡三姑请下来的!说咱村子地脉好,财气旺,五路财神爷要在这儿落脚!只要心诚,请一尊回家好好供着,那财源……嘿嘿,挡都挡不住!流水似的往家淌!”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贪婪光芒:“你是没看见,胡三姑家那香火,旺得吓人!啧啧啧,那神像,跟活的一样!那笑模样,看着就喜庆,就招财!咱村里好些家都去请了,我……我也打算去请一尊!”
父亲疲惫地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老王,别瞎咧咧了,守你的夜去。”
王家老大讪讪地闭了嘴,但那兴奋劲儿还在脸上挂着,搓着手,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显然心思早已飞到了那所谓的“五路财神”身上。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接下来的时间里,灵堂里守夜的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话题都诡异地绕着那个“五路财神”打转。谁家请了,谁家没请,谁家供上后好像真的捡了钱……言语间充满了试探、羡慕和一种隐秘的焦灼。连我那几个本家叔伯,眼神里也多了些闪烁不定。
掌心的血符,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像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我心口猛地一缩,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爷爷临终那恐惧的眼神,那嘶哑的“村里要出大事了”的警告,再次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
这“五路财神”……不对劲!
爷爷下葬后的第二天,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彻底取代了之前的悲伤,席卷了整个村子。仿佛一夜之间,某种无形的禁令被解除,压抑已久的欲望喷薄而出。
家家户户,无论门楣高低,堂屋正中最显眼的位置,都清空了出来。撤下了旧的神主牌、观音像,甚至有些人家连祖宗牌位都挪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尊崭新的、造型奇特的“财神”。
它们被摆放在新铺的红布上,面前点着粗大的红烛,香炉里插着密密麻麻的、燃烧得异常旺盛的高香。烟雾缭绕,浓得呛人,带着一股甜腻得发齁的怪味,在村子上空形成一片灰蒙蒙的云。
那些神像,清一色是粗糙的陶土烧制,上了劣质的彩漆。它们穿着大红大绿、绣着可笑铜钱图案的袍子。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脸。每一张脸都带着一种完全相同的笑容——嘴角咧开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两排惨白的牙齿,眼睛弯成两条细细的缝,里面似乎画着两个小小的、黑漆漆的瞳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笑容都像是在死死地盯着你,透着一股子无法形容的僵硬、虚假和……贪婪。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神只的威严或慈悲,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纯粹的、对财富的饥渴。
村民们看着这些神像的眼神,却充满了敬畏和狂喜。他们虔诚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诉说着对金钱最赤裸的渴望。整个村子弥漫在浓重的香火气和一种病态的亢奋之中,空气都仿佛粘稠得令人窒息。
我家因为刚办完丧事,暂时还没请这“财神”。父亲和母亲似乎也察觉到一丝不妥,面对上门来热心劝说“赶紧请一尊,别错过了财神爷恩典”的邻居,只是含糊地应付着,眼神里带着犹豫和不安。
这天傍晚,我实在受不了家里压抑的气氛和村中那无处不在的甜腻香火味,借口去河边走走,想透口气。刚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影从村东头走过来。人群的中心,正是神婆胡三姑。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同样刺眼的大红色绸布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挽了个髻,插着一根黄澄澄、一看就是镀铜的簪子。她昂着头,脸上挂着一种志得意满、近乎傲慢的笑容,被村民们众星捧月般围着,如同得胜归来的将军。村民们对她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敬畏。
她走到老槐树下站定,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家低矮的院墙,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又尖又细,像用指甲刮着铁皮,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老少爷们儿!心诚则灵!五路财神爷显圣,那是咱们陈家洼的造化!供着的,就等着财源滚滚吧!”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我家,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意,尖声补充道,“至于那些个心不诚的,或者……家里沾了晦气的,”她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朝我家方向努了努嘴,“呵呵,那就难说喽!财神爷不待见,指不定什么脏东西就趁虚而入了!下一个……哼,谁知道轮着谁呢!”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在我心上。尤其是最后那句“下一个轮着谁”,配上她那阴冷得意的眼神,让我瞬间想起了爷爷临终的恐惧,还有掌心血符那诡异的灼热。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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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像一个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海绵,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陈家洼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缝隙。村子彻底陷入了死寂,连平日里聒噪的狗吠都消失了。唯有那无处不在的甜腻香火味,非但没有被黑暗冲淡,反而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粘稠,丝丝缕缕地从每家每户的门缝窗隙里渗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三姑那刻毒的诅咒,邻居们供奉的财神那诡异的笑脸,还有爷爷掌心冰冷的触感和嘶哑的警告,在脑海里疯狂搅动。掌心那道早已干涸的血符,又开始隐隐发烫,像一块埋在皮肉下的火炭,灼烧着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声刺耳的、非人的狂笑猛地撕裂了夜空!
“嗬嗬嗬……嗬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