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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点在指肚间滚动,像一颗被岁月抽干了血肉的星子,却又沉重得仿佛裹挟着整条光阴的河床。
我屏住呼吸,能清晰听见它内部传来极细微的“嗒嗒”声——那不是金属碰撞,而是心跳,一颗尚未出世的胚胎的心跳。
师父说过:真正的“孕生”,并非让死物活过来,而是让活物在死局里重新学会死亡。
我原不懂,此刻却忽然懂了——铜点里藏着一条命,一条被强行按进金属壳子里的命,它必须借我的手,重新学会如何死去,才能从死亡里孵出新的可能。
帐外,雪片大得像撕碎的经页,落在羊皮帐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时间。
七万里的北荒,一夜之间被雪缝合成一只巨大的白茧,把我和这枚铜点一并裹进去。
我捏起它,对灯照看,灯焰在铜面拉出一条极细的金线,像一道裂开的隙缝,隙缝里透出另一重天光——那里没有雪,没有夜,只有一条极长的、向下垂落的铜阶,每一阶上都刻着一枚血字,与我掌心的“遗诏”遥相呼应。
我咬破中指,将血珠滚向铜点。
血没有滑落,而是被铜点一滴不剩地吸进去,像沙漠里初逢潮汛的种壳。
吸饱血的铜点骤然发亮,光却不是金色,而是一种幽深的青,像井苔,像铜锈,像母胎里未曾见光的婴肤。
青光里浮起一张极小的脸,五官模糊,却冲我笑了一笑。
那一笑,我浑身血液陡然逆行,仿佛有人把我心脏提起来,倒着插回胸腔。
“你终于来了。”
声音不是从铜点里发出,而是从我自己的喉咙里滚出来,却分明不是我的嗓音——更低、更老、更沙哑,像一截被砂纸磨毛的檀木。
我意识到,铜点里那东西已借我的声道开口。
下一瞬,我右手的骨节噼啪暴响,指骨自己蠕动起来,像被无形线提拉的傀儡。
五指摊开,掌心裂出一道细缝,血缝。
铜点顺着血缝滑进去,一路滚进腕骨、臂骨、肩胛,最后“咔哒”一声,嵌进我锁骨下方的第七根骨缝——那是“子骨”,师父叫它“弃骨”,说人一旦被逼到绝路,这块骨头就会自己断开,替主人接一条新的命线。
铜点成了我的骨,或者说,我成了它的鞘。
剧痛像潮水漫过头顶,我屈膝跪地,雪片钻进领口,瞬间被体温烫成冷针。
意识却意外澄明,像有人拿冰凿把脑壳里所有混沌一并剔尽。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座极高的井沿,井壁由无数枚铜点垒成,每一枚铜点里都封着一张人脸——有我早逝的母亲、失踪的兄长、被腰斩的师父,甚至还有我自己,七岁的我,十四岁的我,二十一岁的我……
他们齐刷刷睁眼,瞳孔里倒映着同一个字:生。
“跳下来。”
井底有人唤我,声音熟悉得令人发指——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垂暮者的痰音。
我低头,井底没有水,只有一页巨大的遗诏,由血写就,字迹却是我自己的笔迹。
遗诏上只有一行字:
“第七子,以骨为笔,以命为墨,重写此诏,方可井外无年。”
我忽然记起,师父临终前曾把一枚“空铜”塞进我嘴里,让我含着他断气。
他说:铜空方能孕生,人空方能载命。
原来,我才是那粒“铜点”——我早已被他们做成一枚空壳,只等今日,让真正的“诏主”借我之骨、我之血、我之命,重新书写那条被篡改的天命。
雪停了,风也停了,万籁俱寂里,我听见自己骨头的生长声。
锁骨下,铜点发芽,抽枝,开花,结出一枚极小的、铜绿色的果实,形状像一具蜷缩的胎儿。
果实顶端裂开一道缝,缝里滴下一滴青色的血,落在雪里,竟蚀出一道深不见底的井口。
井口边缘,雪水倒灌,却迟迟填不满,像一张永远吃不饱的嘴。
我起身,解下背后裹尸布一般的披风,铺在那井口之上。
披风上绣着七枚血字,是我七岁那年,母亲用眉刀划破我后背,蘸血一针一线缝进去的——
“铜点孕生,井外无年,遗诏重写,第七为终。”
当年读不懂,如今方知,这根本不是预言,而是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