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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势已去。
一个亲卫被夏军的长戈钩中战马后腿,连人带马惨嘶着翻倒,瞬间被淹没。
又一个亲卫被数支长戟合力架开兵器,乱矛捅穿……
武观身上的素甲残破不堪,脸上溅满血泥,汗水沿着散乱的黑发滚入眼眶,带来阵阵刺痛。他发疯般地挥舞着已经砍得卷刃的青铜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一次次击退扑上来的士兵。但包围圈越来越小,刀枪剑戟组成的森然之林密不透风地挤压着他最后的腾挪空间。
“武观!放下武器!王命生擒!饶你不死!”夏军将领在高处怒喝。
回答他的是武观一道拼尽全力的弧光劈斩!一名靠得太近的盾牌手惨叫一声,连盾带手臂被斩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
“放箭!射马!”有军官暴怒地下令。
嗖嗖嗖!数支劲矢带着尖啸精准地射向武观胯下的战马!噗嗤!噗嗤!战马发出凄厉的长嘶,前蹄猛地跪倒,将马背上的武观狠狠摔入泥泞之中!
不等他挣扎起身,七八支带着倒刺的钩索如同毒蛇般从不同方向甩出!噗噗几声闷响,钩索或缠住他的手臂,或钩住他破碎的甲叶!几条大汉同时发力猛拽!
“呃啊!”武观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如同被蛛网捕获的猎物,四肢被紧紧锁死,再也无法动弹分毫。沾满血污的青铜剑哐当一声脱手,滚落泥潭。
几个如狼似虎的夏军锐卒猛扑上去,将他死死按住,沉重的青铜锁链瞬间缠绕上他的手腕脚踝,勒入皮肉。
他被拖着,几乎是提离地面,狼狈不堪地押向那面高高飘扬的“夏”字王旗下。
战场在这一刻,诡异地安静了大半。只有未尽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味在风中翻滚。
启早已下马,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块沉默的界碑。姒玉与伯益左右侍立。伯益手臂上缠着浸血的布带,白发散乱,脸上血迹汗水和泥渍混合,但身板依旧挺直,眼神锐利如昔,紧盯着被拖过来的武观。
“跪下!”押送的士兵厉声呵斥,同时猛踹武观腿弯。
武观一个趔趄,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泥泞和血浆的土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染了启皮靴上精致的纹饰。锁链哗啦作响。
但他猛地昂起头,脖颈因用力而青筋暴突,苍白的脸上沾满污泥血块,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最后的不屈火焰,死死瞪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启。
他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那血沫啪嗒一声,落在启脚前的泥地里。
“嗬……”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声音因为受伤和锁链的压迫而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在往外蹦着碎裂的骨渣,却清晰无比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赢了?好……好啊……夏王陛下……威风八面,雄武无双!要杀要剐……随你便!”他猛地扬起下巴,露出脖颈的线条,仿佛在邀请那致命的刀锋,“但别想……别想……我会认错!!”
那决绝的姿态,那毫无畏惧的眼神,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在启的心头反复拖割。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丝几乎是下意识的怜悯,想要拂去儿子脸上那刺目的污泥,想要……想要触碰一下那似乎还残留着幼年温软的轮廓。
但他的手只抬到一半。
武观如同被最恶毒的毒蛇触碰,浑身猛地一颤,极其激烈地扭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羞辱的狂怒,死死避开父亲的手!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僵硬了。雨水早已停歇,但启却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冻结了他的动作,冻结了他胸腔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温情。
“带下去。”启收回了手,声音疲惫得像跋涉了万水千山,每一个音节都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关在西河地牢……最深的那间石室。”
“王上!”几位一直侍立在旁、刚刚经历血战的本家宗室将领立刻同时单膝跪下!其中一人,是夏王族掌管刑法的司马,须发戟张,激动地抬起头,声音铿锵:“武观豺狼心性,悖逆人伦,举兵作乱,祸乱宗庙!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当国法昭昭!按祖宗所定《禹刑》,谋逆者,皆应明正典刑!当众枭首!夷其三族!以儆效尤!以安天下之心!请王上速速决断!勿使奸佞有再生之机!”
“请王上明正典刑!”其余几位将领齐声附议,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战场上回荡,带着森然的铁血意味。
启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布满血污却激动异常的脸庞。他们说的没错。法度就是法度。谋逆弑父,在任何时代,都只有一条绝路。尤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动摇国本的叛乱,亟需一场严厉的清算来重振王纲,威慑四方。任何姑息,都可能被视作软弱,引发无穷后患。
启的目光又缓缓移向另一边。
老臣伯益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血渍。他没有说话,但那双阅尽沧桑、如同深潭的眼睛里,没有逼迫,只有沉重而复杂的忧虑和一种无声的探询。更远处,是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许多人正在拖走尸体,救助伤员。夏军士兵在将那些气息尚存的叛军伤兵抬到一边,敷上粗陋的草药。更有一些从附近村邑赶来的普通农夫,他们不顾满地血污,神情悲戚而庄重地跪倒在泥泞中,小心翼翼地合上一具具倒毙在自家土地上的、无论敌我尸体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福。那虔诚的姿态,如同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这一幕,像一根微小的针,刺中了启心中某个被层层铁甲包裹的柔软角落。这些最底层的、真正构成这片大地根基的庶民,他们不想看见无休止的杀戮,无论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所求,不过是一个能在田埂上安心劳作,在夜晚能阖家团聚的太平。
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回头,再次看向那几个跪地请命的将领。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他们的脸庞,看到了更深、更远的东西。
“王法如山,孤自然深知。”启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最终裁决力,“但……”
他停顿了很久。寒风卷过荒野,呜咽着,像是无数冤魂的低泣。
“……带下去吧。”启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再看任何人的反应,转身,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朝着那座在血与火中幸存下来的西河城墙走去。那背影,仿佛比整场战争还要沉重,如同背负着千山万水前行。
暮色四合,给饱经战火摧残的西河城涂上一层苍凉悲壮的赭红。
启独自一人来到地牢。石阶盘旋向下,带着刺骨的寒意。浓烈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和铁锈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绝望挣扎留下的肮脏秽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守卫的锐卒看到启,默然无声地退开,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最后一点外界的光源。
火把的光芒在地牢深邃曲折的通道里跳跃,将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向两侧粗粝、常年渗水的石壁,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最深处的那间石室,没有天窗,只有碗口大小的通气孔。沉重的青铜栅栏上锈迹斑斑。
武观就靠坐在冰冷的墙角。手上脚上依旧铐着重镣,手腕处因长时间的扭动挣扎而皮开肉绽,凝结着暗红的血痂。他身上的素甲早已被强行剥去,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被撕扯得破烂的葛布囚衣,勉强蔽体。脸上、手臂上裸露的皮肤布满了青紫瘀伤和擦痕。但他依旧紧抿着嘴唇,倔强地侧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不肯看向火光的方向。
启没有说话。他挥手示意角落里的侍卫暂时退出。然后走到石室中央唯一一张粗糙的石凳旁,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坐了下来。
沉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镣铐铁链偶然晃动时的轻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
启的目光扫过这个牢房。四壁光秃秃的,只有地面因渗水而显得特别湿滑阴冷。他仿佛能看到儿子被押解进来时疯狂的挣扎,那镣铐在石壁上留下的深深刮痕和点点暗红血迹。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葛布包裹严实的物品。这葛布也早已被雨水浸透过一次,此刻干硬粗糙。他打开一层层的包裹。
里面显露出的东西,与这冰冷血腥的地牢格格不入。
那是一把小小的木铲。木质早已泛旧发暗,手柄光滑,显然是多年摩挲的痕迹。铲身用磨制过的硬木削成,虽简单,却打磨得十分圆润,几乎没有了棱角。
启小心地托着这把小木铲,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圆润光滑的手柄。
“记得吗?”启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穿越了时光的温和,如同溪水流过光滑的卵石,“那时……你还只有……约莫这么高……”他用手在膝盖旁比划了一下,眼中流露出的,是难得的温情回忆,“才刚过五岁生辰不久吧……”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遥远的思绪。
“……你总吵着……闹着……一定要跟着我去治水。”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石壁,看到了阳城王宫那温暖阳光下的小小身影,“满地打滚,抱着我的腿不放……哭得脸都花了……”说到这里,启的嘴角竟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没办法……我就去木匠那里讨了块结实的枣木,琢磨着……给你做了这个……”
他轻轻将那把小木铲放在冰凉、沾着湿气的石地上。那微弱的光线,恰好照亮了铲面一侧,一个用尖锐石器刻出的、稚拙扭曲、勉强能认出是个“观”字的小记号。
“给你的时候……你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满王宫的跑……嘴里喊着:‘开河咯!开河咯!我要和父王去开一条比爷爷还大的河!’……”启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浸透了厚重的回忆,“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能照亮整个宫殿……”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如受伤野兽般蜷缩的身影上,“怎么现在……反而要毁掉……父亲……和爷爷……用一生……用多少性命……才奠定的……根基呢?”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只剩下气息。
死寂在小小的石室中弥漫开来,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火把的光晕在武观低垂的脸上跳跃,描绘出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嘴唇轮廓。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我……”武观的声音突然响起,极其嘶哑艰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没有想毁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被镣铐限制的身体因激动而绷紧,“我只是……只是想让它……更坚固……”
“坚固?”启的目光猛地凝住,紧紧锁住儿子黑暗中模糊的侧影。
武观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沉的咆哮声,像是困兽的最后挣扎:“对!坚固!!就像爷爷的息壤神土一样坚固!!洪水滔天又如何?!铁石高墙,一土障之!万世永固!!”他猛地抬起头,转向启的方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骇人的、近乎偏执的光芒,“可是您!您是怎么做的?!您放走了豺狼!豺狼缓过劲来就会反噬!您放纵了野人!他们只会觉得夏后氏软弱可欺!您把那些怀有异心的方国首领奉若上宾!给他们土地!给他们人口!可他们在笑!在笑我们软弱!!在暗中勾结!等待时机!”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九州……九州像个漏水的破船……到处是窟窿!到处在渗漏……我只想堵住它!用最坚实的泥土……用血……用火!把它牢牢地堵死!用铁一样的律法!让所有人知道!背叛夏后氏!背叛这来之不易的江山!只有一个下场——死!死绝!死得干干净净!就像当年……洪水退去后露出的磐石一样!!让它真正牢固!永世长存!这难道不是对祖父……最好的……守护吗?!!”
石室中回响着武观嘶哑疯狂的咆哮和他压抑不住的喘息声,以及镣铐因他激动而剧烈晃动发出的哗啦声响。
启怔怔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如同被万钧重锤狠狠击中胸膛!所有的愤怒、不解、伤心,在这一刻都如潮水般退去,剩下的,是巨大的、冰寒彻骨的震撼与……明悟。
他终于穿透了那层狂暴弑父的表象,触到了武观内心深处那扭曲的、近乎黑暗殉道者般的执念!
不是野心!不是贪婪!不是对权位的赤裸觊觎!
而是……守护!
一种被极致扭曲的、病态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武观,这个被启自己因怀柔政策而放虎归山的隐患所刺伤、被异族袭扰而目睹边民惨象所激怒、被强大王权之下潜藏的不臣之心所恐惧的儿子,他从心底深处,真的相信——只有最暴烈的铁血,只有最彻底的毁灭异己,只有用死亡的恐怖牢牢禁锢这片大地,才能真正“守护”他父亲和祖父用生命换来的江山!如同当年他的祖父鲧用息壤硬生生筑起万丈高堤,想以此锁住洪水一样!武观想做的,就是用人血与铁律,为这王朝筑起一道他认为不可逾越的铁壁!
他心中的“治水”,不是疏导,不是归化,而是用最强的力量,进行一场彻底的、残酷的堵塞!
启缓缓站起身。石室并不宽敞,他只是向前微微迈了一步。
他看着儿子那双因过度激动和绝望而赤红、却带着不容置疑执拗的眼睛。他没有再试图去触碰他,只是低下头,再次看了一眼静静躺在冰冷石地上的那只小木铲。
“坚固……”启的声音极其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武观的心头,“不等于……暴力。”
他的目光抬起,如同灼热的铜水,直直地烙印在武观脸上。
“真正的坚固……是像你爷爷用疏导之法,驯服奔涌咆哮的江河那样……”启的声音里蕴含着山河般的重量,“不是因为压服而不得不沉默的表面静止……而是能从内心汇聚、接纳……千条万壑之流……百流奔涌……却最终……能……以广阔之姿……容之、导之、安之……使其不横溢!使其不溃决!使其……成为沃野千里的血脉!……而不是靠堤坝隔绝……用恐惧去维系……那虚假的‘太平’……”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黑暗中剧烈喘息、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无法言明波动的儿子,不再言语。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沉重的牢门。火光将他的背影拉长,投射在潮湿的石壁上,巨大而沉默。
就在启的手即将拉开青铜栅栏门的刹那,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极其细微。
带着一种几乎被压抑到了极限、像风中烛火般微弱不堪、又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的……破碎音节:
“父……亲……”
启拉门的手,猛地顿住了,悬停在冰冷的青铜门环上方。
手背上,一根凸起的青筋在剧烈地跳动。
他没有回头。一丝都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
怕儿子看到他脸上此刻汹涌滑落、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泪水。
而那泪水,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紧握剑柄的手背上。
三日之后,西河城外。
天空出奇地晴朗,瓦蓝如洗。阳光明媚地洒在辽阔的原野上,努力掩盖着战场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色与残骸。新土的气息弥漫着,混杂着焚烧尸骨留下的淡淡焦糊味和驱邪辟秽用的香茅草燃烧的烟霭。
一座九层土坛高筑在战场边缘地势较高的地方。土坛完全用洁净的黄土反复夯打垒砌而成,庄严、肃穆、方正。每一层边缘都整齐地排列着代表四方的青、赤、白、玄四色土,象征着王权对九州的掌控。坛顶平坦开阔,中央矗立着最为神圣的祭器——一块通体黝黑、未经雕琢却天然带着沉雄气度的巨大玄圭石。它如同大地之心,静静矗立,无声地诉说着天命所归。
坛下,黑压压一片。浴血归来的夏军将士、西河城的百姓、从附近邑落赶来的民众,无不屏息凝神,压抑着激动和复杂的情绪,仰望着那即将举行大祭的祭坛。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敬畏。
启身着玄色绣金腾龙纹的祭服,头戴象征天圆地方的旒冕,神情肃穆如铁,一步步沿着黄土堆砌的台阶登上祭坛顶端。他身后的巫祝手持玉璋,口中念念有词,进行着古老而繁复的仪式。
然而,当启最终来到玄圭之前,即将开始向天地先祖报告战果、宣告判罚之时,所有人的呼吸都猛地一窒。
“西河逆贼之首,二王子武观——”
司礼官高昂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启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司礼官立刻噤声。
万千道目光如芒在背,聚焦在启的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强烈的疑问。宗族将领们更是面色剧变,紧握武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们等待的,是一场宣告强权铁律、肃清反叛的盛大终结!一个叛贼的鲜血,将以最惨烈的方式祭祀先王!
启缓缓转身,面向匍匐的万千黎庶和肃立的将士臣工。他的目光深沉如海,扫过一张张或期待、或惊疑、或隐含悲悯的面孔。
“吾儿武观,”启的声音如同古老的洪钟,穿透晨风,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悖逆人伦,倾乱社稷,其罪……”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寂静压抑得让人窒息,“……当诛。”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
“然……”启的转折沉重如滚石,“大禹王治水,在疏不在堵。鲧以息壤堵川,徒劳无功,身死羽山。禹王承其志,导九川,定九州,万民乃安。”
他微微抬起视线,仿佛望向极远处,望向历史和父辈的足迹。
“治天下如治水。堵塞怨气,酷法重刑,或可慑一时之威,终难固万世之基。诛亲子易,堵悠悠众口难。”
启的目光最终落回玄圭之上,那深邃的黑曜石仿佛映照出他内心的决断。
“今上承天运,法禹王之遗德,秉疏导教化之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力:
“——着将逆犯武观!削其宗籍!废为庶人!即刻发配羽山!为鲧王守墓看守!披戴罪之身!思厥过!悔其罪!无诏!终生!不得离开羽山一步!”
哗——!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惊愕!震撼!难以置信!旋即,更巨大的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鸣而起,淹没了整个祭坛!
“王上仁慈!!!”
“天佑大夏!!!”
“大禹王圣德庇佑啊!!!”
无数民众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向着祭坛叩拜不止。许多人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场血腥的清洗,此时却仿佛被巨大的救赎感所笼罩。那些曾参与叛乱的士兵和他们的家属,更是感激涕零,悬在脖颈上的死亡阴影陡然消失,化作了沉重的枷锁和渺茫的生机,这已是天大的仁慈。
只有跪在人群前列的那几位宗室将领,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却最终在万民如海的欢呼声中,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低下了头颅。他们知道,这已经是王上不可更改的最后决断。
启站在祭坛之巅,玄圭如墨,映衬着他玄色的王服。他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震动——那是万民发自肺腑的拥戴和释然。阳光炽热地照耀着,他却感到一种透彻灵魂的清凉与平静。他终于彻悟了父亲当年以生命为代价留下的真谛。王者之道,核心从来不是消灭,不是打压,而是理解、引导、转化。如同疏导洪水,寻找路径,容纳洪流,最终化害为利。
这宽恕,绝非源于简单的仁慈或舐犊之情。这是源于王者的责任与洞见——一个父亲对儿子扭曲执念的深刻洞察后,基于对王朝气运根本的认知,所进行的真正意义上的疏导!是强行打开一道泄洪的闸门,给那狂暴的能量一个倾泻和悔悟的出口!尽管这条出路,充满了无边的孤寂与沉重的代价。
祭典结束后,启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西河城那伤痕累累、遍布修补痕迹的城墙。
时近黄昏。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烧透的铜盘,向西边的山峦沉坠下去。无边无际的金红色霞光泼洒在大地上,将层林尽染,也将远方蜿蜒流淌的西河染成一条流淌的光河。它静静流淌,抚慰着大地的伤痕,也无声地带走了战争的血与痛。
启的视野极好,极目远眺。
在遥远的官道尽头,在视野即将被山峦吞没的拐弯处,一队夏军的精锐押送着一人,正缓缓前行,走向那未知的、被世人称为“罪地”的羽山方向。阳光勾勒出那个小小的人影,拖着沉重的脚步,背影在巨大的荒野和壮丽的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如同一根在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然而,那背影里,似乎少了一些歇斯底里的狂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一种认命的、被掏空一切后的平静。
启抬起手,从王服内衬的深处,取出一枚玉佩。
青玉蟠龙佩。
“持中守正”四个字,已经被他亲手用温润的泉水洗去了所有污迹,在夕阳斜照下,玉质温润通透,折射出柔和的、内敛的、坚韧的光芒。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四个遒劲的篆字。玉石的凉意浸透指尖,却似乎蕴藏着某种安抚灵魂的力量。
启的目光追随着官道尽头那个即将消失的小小黑点,心中如同眼前的夕阳,交织着浓重的悲怆与某种洞彻后的安宁。
“我会等你明白的,观儿……”启轻声自语,声音低沉却坚定,如同他对这块大地、对这个王朝的誓言,随着西河的波光,在晚风中传向那遥远的地平线。
“无论……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