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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禹王!一定是禹王当年留下的神迹!”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兵突然涕泪横流,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朝着刚刚破开的那条涌动着希望之水的地下入口砰砰磕头。更多疲惫不堪的士兵被狂喜感染,不由自主地跪伏于这片重新被水浸润的土地上,朝着那汩汩奔涌的遗迹方向叩首,喊着禹王显灵之类的狂热话语。
这激动人心如同浪潮般席卷整个工地,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穿过雨幕与晨雾,冲入沉闷待命的大营。巨大的、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声在营地上空轰然爆开,淹没了雨声,震散了雾气!
启站在新挖沟渠的起点,浑浊的渠水没过了他的靴子口。一夜不曾离去的武观冲到他身边,脸上混杂着震惊和释然:“王上!这是……”
启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泥水中或跪倒或雀跃的士兵,看着那条奔涌着陈旧泥水却充满了新生力量的沟渠,目光最后落在那条裸露出来的、布满了古老人工斧凿痕迹的石堤基上。堤岸上的纹路深刻而充满力度感,与他父亲禹珍藏的那卷绘于兽皮上的治水图卷深处的某片山脉走向何其相似!这绝非天然形成!是人工的开凿!是人力与天地对话的见证!它存在了不知多久,早已被遗忘尘封,被淤泥、苇草覆盖。
难道父亲……启的心弦骤然绷紧,一个震撼得几乎让他灵魂战栗的念头浮现——难道父亲当年踏遍九州,量度山川脉络之时,不仅为了平息肆虐洪水,也在更深的经纬上,为子孙留下了应对未来未知劫数的引路秘符?他缓缓弯腰,拾起一块新开挖出来的泥块。泥块湿漉漉,冰凉彻骨,里面夹杂着几块极其细小的、不同于本地土壤的赭色碎石。
他凝视着掌心中那一点点微小的赭色碎屑,冰冷粗糙的触感如同触摸到遥远历史的脊梁。父亲临终前的目光穿透记忆迷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再次灼痛他的灵魂:“启儿……要引导……自然的洪流……还有……人心的洪流……”那枯瘦的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几乎将他撕裂。是预言?亦或是父亲穿透生死,于这条沉睡河堤之上所预布的千年之棋?
军帐内热烈的议论声浪几乎要掀开厚重的牛皮顶盖。启攥紧那块冰冷的泥块,任由雨水顺着他凝重眉峰不断滚落。无论这是天命垂青,还是父亲于时间长河中留下的伏笔,这条被唤醒的河道都将成为改写战局的唯一生路!
希望点燃了意志。接下来的三个日夜变得截然不同。新挖掘的沟渠在主泄洪口被确定后,变得如有神助。三万多人在雨幕和雾气更浓的掩护下轮番劳作,效率之高令人咋舌。木耜、石镐甚至临时削制的木锹被疯狂挥舞着,将那条黑色的生命线奋力向古河道口延伸、连接。
疲惫和血泡并未消失,却因这汹涌而来的希望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士兵们低声交谈着,话题不再是疑虑和抱怨,而是有扈氏发现水攻失败时会是何等惊惶表情。
泥壁被飞快地加固,水线被引导修正,汇入那深埋地下的古老河道。一切都在雨雾的庇护下隐秘而高效地进行着,如同无数条微小的血管正悄然连接上沉睡千年的心脏。
第七日入夜,连降七日的甘泽暴雨终于力竭。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被夜风渐渐撕开缝隙,月光吝啬地洒下一两缕银辉,落在渐趋平静的泽面上。水波微漾,竟折射出点点跳跃的星光,如同无数沉睡的银屑被悄然唤醒,在水面无声铺陈开来。
启独自一人伫立在新掘成的沟渠之畔。冰冷的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浓重的腥气,带着湿润草木的味道。脚下的水刚刚退去一些,露出新翻的泥层,踩上去绵软而下陷。整日奔走协调各处细节,此刻双腿沉重如铅。然而他的大脑却清醒冷静得如同浸过寒潭。他解下那柄从不离身的厚重佩剑,剑锷上细微的雕刻已被淤泥遮掩。“铮”一声轻响,启没有丝毫犹豫,将“开山”剑锋朝下,深深插进脚下冰冷的淤泥之中。剑身嗡鸣微震,随即稳稳直立于泥地中央,如同一个沉默的、指向幽冥的誓言。
“开山”剑直立在湿泥中,剑柄微微向上仰起,雨水浸润的剑脊隐约显露出深邃的水痕,那蜿蜒曲折的图案在稀薄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随时能流动起来。
父亲禹留下的那道象征水脉的刻痕!此刻竟与眼前奔涌的沟渠,地底苏醒的古河道……在某种令人心悸的启示中重重叠叠。
“王上,已万事齐备。”武观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几步之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战役前夕的紧绷气息,“沟渠与古河道贯通完好,所有泄口畅通。随时可……”
启并未回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般粘在夜色中静卧的庞大营盘:“按原定军策行事。”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拂过水面的凉风,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武观眼底深处那一缕不安的挣扎终于湮灭,抱拳躬身:“是!”随即转身快步而去,没入身后的浓重夜色里。
悄然的喧嚣如潮水般自沉睡的营地中涌起。无数的脚步声踏在湿泥上,粗重的喘息,兵甲在行走中轻微碰撞的低沉摩擦声,马匹被勒紧嚼子的喷气声……所有声音都奇异地被刻意压低揉碎,汇入更深沉的夜色中,如同即将出洞的群狼在喉咙间滚动杀气。营区边缘最接近水面那片泥泞地带,大批影影绰绰的身影有序地拆解着木柱和支撑物,无声地将它们转移至西北方向那片长着稀疏树木的陡坡高地之上。
当微弱的鱼肚白开始在东边云层深处挣扎时,昨日还密布着喧嚣人气的低洼营盘区域,已被彻底清空。
启孤身一人,站在已成空营腹心那片冰冷的淤泥中央。雨水退去,脚下仍是一片湿滑的泥泞。这里曾经军帐连绵、篝火通明、鼓角喧天。此刻,只留下无数深陷泥中的营柱空洞、纵横交错的战车车辙印痕以及被遗弃在泥浆中的碎陶片、几片撕烂的旧苇席。空荡,死寂。唯有微风穿过营地立柱时发出的微弱呜咽声,如同幽灵在废墟上哀吟。
寒意浸透了甲衣,几乎冻彻骨髓。启如同一尊青铜铸就的雕塑,纹丝不动。他的目光穿透朦胧水雾,牢牢锁定着对岸那片死寂无声的营地壁垒。那几堆彻夜燃烧的篝火仿佛毒蛇窥视的冰冷竖瞳,此刻竟反常地跳动得更加明亮而急促起来!它们的光影在灰蒙蒙的泽面上扭曲拉伸,如同不安扭动的巨大怪物肢体。
一声遥远、凄厉得如同鬼哭的号角声,猝然撕裂了黎明前凝滞的死寂!那声音来自泽水上游的方向,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残暴与兴奋!
来了!
启的心脏如同战鼓擂响般猛烈撞击着胸口。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晨雾,混杂着水草腥气的湿润空气涌入肺腑。
低沉而可怕的轰鸣声从泽地上游的雾气深处滚动而来,如同大地深处沉睡的怪兽被惊醒的狂吼!这声音最初极其遥远,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放大!盖过了一切!连脚下坚实的泥土都开始随之微微震颤!
下一瞬间!
一面污浊的、混杂着大量断木、腐烂的苇草甚至看不清轮廓的破碎物体的巨大水墙,在泽水上游的迷雾豁口处轰然砸下!浊浪滔天!水流不再是水,而是亿万头咆哮挣脱了千年枷锁、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着、翻滚着、吞噬一切的泥黄色巨兽!它们张开混沌巨口,带着摧毁一切的野蛮意志,狠狠砸向他脚下这片昨日才被遗弃的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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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的前锋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怪兽,撕咬着卷走了外围那些被遗弃的简陋窝棚,木头在浑浊的巨口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之声。
大水狂啸!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和死亡的气息,向着启立足之处——也就是整个空营的正中心——狰狞地猛扑而下!腥臭刺鼻的水汽率先撞在他脸上,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泥点夹杂着腐草恶狠狠抽打着他的青铜胸甲和兜鍪。
启在惊涛骇浪面前如同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脚下泥浆被巨大的冲力掀起浑浊旋涡,瞬间没过了战靴的靴口边缘,冰冷的死亡触感沿着小腿迅速向上蔓延!
就在那裹挟着无数断木碎石的恶流即将狠狠拍击他身体的最后一刹那——
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拉扯转向!浊黄的洪流主力狂龙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骤然发出一声不甘又诧异的沉闷嘶吼,几乎改变了方向!
轰鸣声陡然加剧!狂澜如同被神灵以斧刃劈开!浑浊的水墙在距离空营中心尚有一箭之外的地方,突然剧烈地偏斜过去!一股极其强横的吸引之力裹挟着它,让它一头撞向夏军秘密挖掘的那条在泥泞中毫不起眼的沟渠!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预设的归途,洪水没有丝毫迟滞,顺着那条黝黑的沟渠,如同找到了朝思暮想母亲的幼兽,一头扎进!狂暴的流速瞬间掀起白色的水花!裹挟着巨量的淤泥砂石,义无反顾地沿着那沟渠冲向那个新生的入口——沟渠尽头那裸露的、如同猛兽张开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大洞穴!那是深埋大地的古河巨口!
浊流被巨口猛然吞噬,汇入那古老的、等待了千年的奔腾命途!只有少量失去了主力的浑黄河水,像是被撞得晕头转向的散兵,漫漶开去,懒洋洋地漫过空营的边缘,最终也只是刚刚淹没到足踝之处,便无力地停止了上涨。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石火!死亡的巨浪在距离启的青铜战靴仅半步之遥处,被那无形的力量强行扭转、驯服、导入早已为它备好的古老通路!
洪水撞击古河入口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回响,在广袤的甘泽上空盘旋!
“不可能——!”
对岸壁垒的高处,遥遥传来有扈氏族长撕心裂肺的狂怒尖叫,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惧与毁灭性的绝望!那声音瞬间被巨大的水声吞没,但在启耳中却清晰如雷击!
启弯腰,伸出手。布满泥泞血痂的手掌如同钢钳,瞬间握住了那柄深插于淤泥之中的“开山”剑柄。
“噌——!”
沉重冰凉的青铜剑锋带着新翻泥土独有的刺鼻腥气,被猛地拔出泥潭!泥浆顺着剑脊流淌,却掩不住青锋本身的冷冽光华!那剑脊之上,水流冲刷出的自然纹路如同大地血脉的拓印,与他父亲禹当年亲手淬炼锻造时刻下的细密沟壑水纹,在启眼中奇妙地合二为一,融为一体!这柄以山岳为名、以征服与劈斩为意志的武器,此刻握在手中,却有着异样的温热流淌的错觉——剑不再仅仅是利刃,更像是手中延伸的河道,接引着奔腾的天地洪流!
他握紧剑柄,感受着那冰冷沉甸甸的重量与自己血脉的呼应,大步流星、坚定无比地踏破脚踝深的积水,径直走向此刻水花翻腾、气势已骤然减弱了许多的甘泽边缘。
每一步,都踏起浑浊的水花,如同踏在败者的心口。
他站定在泽边,深深吸气,胸膛鼓起,仿佛纳入了整片泽地的水汽与浩荡天风。手中的“开山”剑猛地划破潮湿滞重的空气,锋锐的剑尖闪烁着令天地失色的寒芒,沉重地指向对岸那片如同被炸了巢穴般彻底陷入惊慌混乱的敌营核心!
“有扈氏——!”启的怒吼,不再局限于对岸营寨,而是如同凝聚了奔雷力量的雷霆,轰然炸响,带着天威降临的神圣不可侵犯与凛然的诛灭意志,穿透水面翻腾的巨大声响,沉重地在每一寸空间滚荡开去!
“尔等背弃古老盟血之誓!蔑视天命!背叛人伦!”
每一个字,都似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有扈氏所有人的灵魂之上!那声音不仅仅是吼声,更像是天地怒潮借其口舌发出的判决!
“今日!”启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几乎要撕裂紧束的青铜护腕,“我,夏后启!夏后氏之子!禹帝的血脉!代上天!代华夏诸族——讨伐尔等乱逆之贼!”最后四个字,如同宣告斩首的利斧,带着席卷一切的狂风狠狠砸下!
对岸陷入一片末日来临般的恐怖混乱!壁垒防线摇摇欲坠!惊恐绝望的呼喊、无助的求饶哭喊、兵甲碰撞以及将领声嘶力竭却无力挽回败局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有扈氏的壁垒防线已无法辨认任何阵列。水攻失败的绝望、突如其来宣告讨伐的雷霆之音,如同溃堤的狂流瞬间冲垮了他们全部的斗志!
真正的致命一击尚未落下!
夏军暗中挖通的古河道不仅完美疏导了奔腾而至的洪流,更在巨大的水流引导之下,让泽地靠近有扈氏营寨侧面的水位开始快速、惊人地下降!大片原本无法通行的深陷烂泥沼泽,在浑浊泥水的退去中显露出水面!甚至有些地方渐渐显出湿漉漉、但足以支撑跑马快速冲锋的硬实地基!仿佛神灵之手瞬间铺就了一条覆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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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
三道苍凉、厚重、仿佛压抑了万古的战号之声,陡然从启身后的高地方向冲天而起!每一次号角的鸣响都撕裂天空,召唤着铁血风暴!
“讨——逆!”启再次仰天长啸,声音如同裂开的冰山,压过了一切号角!
“杀!!!”三万多夏军同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喊杀声瞬间汇聚成撕裂混沌的力量洪流!仿佛大泽本身也在这震天怒吼中震荡!
无数黑影如同决堤的狂潮般,从那骤然浮现的坚实湿地之上涌现!夏军的战车辗过坚实地面溅起高高泥浪!矛戈森然的步兵方阵怒吼着踏裂脚下的土地!如旋风般从西北地势拔起的高地方向奔腾而下,顺着水位下降后新出现的泽边通道,以排山倒海之势,如同两道奔腾的铁流般朝正陷入空前混乱和泥泞的有扈氏大营猛扑而去!战车隆隆,卷起漫天泥浆!无数矛戈在刚刚投射出第一缕晨曦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片死亡收割的寒光!
泽地低处水淹泥陷,高地处却突然成了大军踏破的死角!有扈氏精心构建的鹿砦拒马仿佛成了笨拙的笑话,在潮水般奔涌而来的夏军猛扑面前一触即溃!营盘外围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残肢断臂与兵器碎片在晨光下胡乱飞溅!有扈氏的士兵像被火焰燎到的虫群,毫无还手之力地溃散奔逃。有人直接扔掉了武器跪倒在泥水中,朝着夏军方向拼命磕头嘶喊求饶……
败局已定!有扈氏族长绝望的怒吼很快被惨叫声淹没。
启没有参与那最后迅猛的收割战局。他依旧孑然一身,静立在泽水新退后显露出的水岸边,脚下的淤泥还泛着新鲜的湿亮。他静静地看着对岸那副如同被庞大蚁群瞬间撕碎的猎物的景象。夏军的铁蹄如同滚烫的铁水流过朽木,摧毁着一切敢于抵抗的痕迹。这不像是一场战争,更像是……像一次精准无比的河道疏通——积郁了数日、充满了暴烈力量的对峙与敌意,终于被引导、被疏泄、找到了它注定流淌的出口。剑脊上的水痕在破晓微光下愈发清晰,如同刻印进青铜的灵魂。
“王上。”伯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悄然出现在启的身后,他干涸的目光复杂地穿透弥漫硝烟,投注向远方那一条重新奔腾着生命力量的巨大泄洪沟渠,“您……早就洞察了那条深埋地底的古河道的存在?还是禹王生前曾在此留有旧道,托付与您?”他眼神如烛火摇曳,试图寻找一个令心魂安放的解释。
启的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深沉得望不到边际。他的唇线抿得极紧,终于微微一动:“非是知晓,”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处的回音,“……只是猜测推演。”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汲取记忆深处更为遥远的水源,“父亲曾在治水功成之际言道——‘天下无真正的死水……只有暂时被淤塞、被世人遗忘的……古老河道。’它们并未消失,只待一个时机,一个……能接引它们回归天命之路的‘疏凿之手’罢了。”他的话语仿佛穿透了时间。父亲禹的脸,在逝去的那个雨夜,在烛火的明灭间,那双沉郁而仿佛窥见无限未来的眼睛,再次与启此刻的眼神隔空交叠在一起。禹握住启手腕的力道似乎又一次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启儿……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在摧毁……而在……疏导。疏导淤塞的洪水……亦要疏导……淤塞的人心!暴力阻绝……终非长治久安之道……唯有疏导……方能归流……方能持久……”那低语带着风箱破败的喘息和穿透灵魂的力量。
启感到胸口被这迟来的领悟狠狠击中,闷得有些发痛。这远非一场单纯的胜利!父亲留给他一把剑,剑名“开山”,意图昭然若揭——劈山斩岳,以强横武力征服异己。可此刻剑脊上那流淌的水纹印记清晰灼人——它分明指向了另一个更深邃的“王道”。
“传令下去,”启的声音沉稳,却字字如同烙印在泥水凝固的土地之上,“所有俘虏,无论贵贱,不可妄杀。需以酒食安其心,医者为其伤者裹创。有扈氏族中,若有悔过、自愿臣服、弃绝旧念者,则宽宥其罪……”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可保留其原有之封邑采地。需立血誓盟约,永不为乱。”
伯益那历尽沧桑、原本沉浸在胜利余晖中的面孔瞬间冻结、绷紧!他看着启的背影,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仿佛第一天才真正认识眼前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君王:“这……”他语塞般重复着,声音抖得厉害,“这……这太……”他努力调整着自己几乎失控的呼吸,喉结艰难滚动,“这决非王上您往日的做派!依您以往之威烈雷霆……”
启并未再开口。他只是缓缓地、几近虔诚地弯下了腰。冰冷的淤泥没至他的青铜战靴足跟处,也粘附在冰冷沉重的铠甲下摆上。但他毫不在意,伸出右手——那是一双在昨夜还在血泡和泥水中紧握石镐、磨出了厚厚老茧的手——探入脚边一处浅洼形成的泥水里,轻轻捧起了一掬浑浊的泽水。
泥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泄漏而下。浑浊的水流顺着手臂的弧度,一滴滴、一行行、一片片地重新滑落,渗入他脚下的泥土,归返这片刚刚经历了疏导洪流、又承受过战火蹂躏的土地。这无声的动作,无声的循环流逝,仿佛盖过了千军万马的喧嚣,压过了伯益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与不解,更胜过君王口中威严的千言万语。
启凝视着浑浊的水流再次归于大地,感受那冰冷的触感渗入泥土,消失无踪。那流动的泽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安宁与力量,顺着他指尖蔓延的纹路渗入,顺着血脉流遍全身,最终汇聚在胸腔深处那颗猛烈跳动的心脏周围。
伯益所有劝阻的说辞如同被无形巨手扼断在喉咙之中。他望着启那凝固捧水的姿态,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法言喻的彻悟如甘霖般骤然润湿了他那历经七十载世事、早已被权势杀伐的泥浆层层包裹住的心魂。
是夜,初晴。甘泽大营点燃了象征胜利的篝火。肉香与陶碗撞击的喧闹声刺破了原本属于水声和血泊的夜空。启并没有在那弥漫着烟火气息的喧嚣中停留。他悄然步出光影交错的营区,身后喧嚣的人声迅速被夜风吹散。
清冷的月光如碎银般洒在新疏通的沟渠之上。水流奔腾涌动,卷动着尚未完全沉淀的泥沙,在古老的河道中冲刷出新的轨迹,发出淙淙潺潺的碎响,如同古老的歌谣在被遗忘千年后,终于再次开始唱响这方水土的前进。
他在白日里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停步。泥土已被激流冲刷得松软细腻。他再次解下腰间那把浸染了泥点、血痕与荣耀的“开山”剑。剑身冰凉的触感紧贴掌纹。这一次,他不再是用力将它深深插入大地作为誓言的界碑。
他只是轻轻地将它竖直插在河岸边那松软湿润的新土之上。剑柄微微昂起,指向漫天繁星。月光清冷地流淌过青铜剑脊,那些纵横交错的深邃纹路骤然清晰起来——那是水流的脉,是山的脊,是天地的图!那是父亲禹以心血,镌刻下的治水地图!
夜风带着水泽初晴后特有的、湿润甘冽的泥土气息穿过新生的沟渠,裹挟着泥土中蕴藏的生息扑上他的脸颊。
“父亲,”启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仿佛在风和水流的低吟中化去,“开山剑上的那道刻痕……我懂了。”
是的,那刻痕最终告诉他的,从来不是劈斩与征服。他握紧手掌,感受着血脉深处随着古河道奔流而共鸣的激荡。古河道被疏通,水流携带着新生力量奔涌而去;有扈氏的战败者,如同那些被裹挟的泥沙,最终也将沉淀、归流、融入那片名为“夏”的大泽之中。
开山剑脊上的水痕,分明写的是——疏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