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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灯劈开昏沉的暮色，将盛公馆大门上的铜环照得发亮，门房老于头提着马灯小跑出来，刚要伸手开车门，后座的盛爱珠已先一步推开车门，伸手去扶身侧的艾颐。
“七妹，身体还受得住吗。没想到今天的宴会这么久……”盛爱珠的声音裹着夜凉，指尖触到艾颐冰凉的手腕后，懊恼的吐槽了一句。
艾颐摇摇头，提起裙装的下摆跨下车。她抬头望了眼灯火通明的主楼，二楼书房的窗还亮着——想来大哥盛恩华还没歇下。方才宴会上庄铠平那副轻佻模样，像根细刺扎在她心头，连带着公馆里的檀香味都觉得闷得慌。
进了前厅，佣人连忙奉上热茶。盛爱珠捧着白瓷茶杯暖手，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七妹，方才庄先生……”
艾颐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杯沿抵着下唇，看了五姐盛爱珠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盛爱珠话音未落，楼梯口就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盛恩华穿着藏青色短衫，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气，显然是特意在等她们。他目光扫过艾颐，眉头先皱了起来：“刚听见你们说话，方才在宴会上，你对庄先生做什么了？”
盛爱珠见状，连忙放下茶杯上前打圆场：“大哥，没什么，就是庄先生以公司股份为饵，暗示日后想要跟七妹走动，被七妹拒绝了……”
“拒绝？”盛恩华的声音陡然拔高，伸手在八仙桌上重重一拍，茶盏都震得晃了晃，“盛爱颐，你知道庄先生是什么人吗？之前跟你说过咱们家钱庄遇到问题，急需周转！你倒好，当着那么多商界同仁的面给他甩脸子，你是不是疯了？”
艾颐抬起头，迎上盛恩华怒冲冲的目光，语气却没半分退让：“大哥，这种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再者，我拒绝他说的是对生意一窍不通，也不算拂了他的面子。”
“你还敢顶嘴！”盛恩华气得脸色发青，手指着艾颐，“我看你是被家里惯坏了，不知好歹！庄先生肯给咱们盛家面子，那是咱们的福气，你倒好，把救命稻草往外推！”
“救命稻草？”艾颐猛地站起身，旗袍的盘扣都崩开了一颗，“大哥，你说的救命稻草，就是让我顺着庄铠平，拿我的婚事换十万大洋，换盛家的活路？这和卖女儿、卖妹妹有什么区别！”
这话像颗炸雷，让前厅瞬间静了下来。盛爱珠慌忙拉着艾颐的胳膊：“七妹，你少说两句，大哥也是为了家里好……”
“我不光要说这个，”艾颐甩开她的手，目光扫过闻声赶来的盛父和哥哥姐姐，索性把话说开，“早上我去霞飞路，看到启星影片公司在招演员，我打算明天去报名。”
“你要去做戏子？”盛恩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得手都在抖，“盛家好歹是沪上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去抛头露面演那些不入流的片子，传出去咱们盛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演片子怎么就不入流了？”艾颐往前一步，声音清亮，“大哥，你天天守着纺织厂，守着钱庄，可知现在沪上的电影业有多火？上个月，启星爆火的片子，上映一个月，赚的比咱们纺织厂半年还多。还有天英公司、大中华影业等等，这些新兴的电影公司背后，连着多少洋行的资源、报社的关系？我不是说实业不好，这个时候当然要做实业的，那是根，只是我去拍戏，可以搭人脉，去认识那些能帮盛家的新兴势力，难道不好吗！”
她这话一出，几位哥哥姐姐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盛父坐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目光落在艾颐身上，没说话——这位老爷子早年留过洋，甚至比家里这些守着旧规矩的后辈开明得多，平日里也常看报纸，知道近来电影业确实风头正劲。
盛恩华还想反驳，却被盛父抬手打断。老爷子咳嗽了两声，缓缓开口：“恩华，你先别急。小七，你说说，你想去拍戏，除了拓展人脉，还有别的想法吗？”
艾颐见老爷子愿意听，连忙放缓了语气：“父亲，您也知道，咱们盛家的纺织厂这两年靠着码头吃饭，可洋人最近在吴淞口新建了码头，咱们的货要是再走老路子，迟早要被挤垮。电影公司现在要拍片子，得找商户赞助，要做服装道具，还要借场地——咱们盛家有绸缎庄，有洋行……这些都是他们用得上的。我去拍戏，既能帮家里拉赞助的生意，又能借着电影公司的关系，认识那些洋行里的新派人物，说不定还能把咱们的货销到南洋去，这比求着庄铠平那种人靠谱多了。”
她越说越激动，回屋取出早上在街边随手买的一份报纸，展开递到盛父面前：“您看，这是早上《申报》上的招募启事，启星这次要拍的是一部讲实业家的片子，正好需要懂商户运作的人做顾问，去了不光能演戏，还能帮着出主意，这可不是单纯的抛头露面。”
盛父接过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仔细看着那则启事。厅里静得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盛恩华急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再插话——家里大事，终究还是老爷子说了算。
过了半晌，盛父才放下报纸，抬头看向艾颐，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又有几分欣慰：“你这孩子，倒是比你大哥心思活络。不过，拍戏终究不是女孩子家该做的正经事，外面的人说三道四，你受得住？而且你之前没接触过拍戏这些，就算去了也得从边缘的小角色做起吧。”
“父亲，我不怕。”艾颐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只要能帮家里，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再说，现在都民国了，女子也能做事业，您当年不也说过，要与时俱进吗？”
盛父被她这话逗得笑了笑，手指在太师椅扶手上敲了敲，终于松了口：“罢了，你想去就去试试吧。不过有两条规矩，你得记好——第一，不能耽误家里的事，要是电影公司那边太乱，就立刻回来；第二，出去在外，不许丢了盛家的体面，凡事多思量，别冲动。”
艾颐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快就答应了，惊喜得眼睛都亮了，连忙点头：“谢谢父亲！我记住了，一定不丢盛家的脸！”
盛恩华在一旁急得跳脚：“爹，您怎么真答应她了？这要是传出去，咱们盛家的名声……”
“名声是靠生意做出来的，不是靠关着女儿守出来的。”盛父瞪了他一眼，“小七说得对，咱们盛家不能总盯着老路子，得学着跟新势力打交道。再说，让她出去历练历练也好，总比在家当个娇小姐，将来被人算计强。”
盛恩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盛爱珠拉了拉袖子。他看着老爷子不容置喙的神色，又看看艾颐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只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前厅里，几位哥哥姐姐也纷纷松了口气，笑着夸艾颐有主意。盛父站起身，拍了拍艾颐的肩膀：“明天去报名，让你二哥陪你去，他在霞飞路认识些人，能帮你照看着点。”
艾颐连忙应下，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又紧张又期待。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在电影公司，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她。但只要能帮盛家走出困境，只要能靠自己的本事活，再多的苦，她都能吃。
夜色渐深，盛公馆的灯火渐渐熄灭。艾颐回到自己房间，唤来迎香帮忙拆头发的造型。镜子前的少女眉眼清亮，笑容灿烂，无一不表达着她此刻的好心情。
窗外，沪上的夜还在继续，黄浦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远处灯火辉煌。艾颐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的人生，也许会和盛家的未来一起，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