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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孝?
 这俩字像两座大山似的轰隆隆碾过来,要把他挤成渣。他蹲在冷地上,肩膀头子一耸一耸的,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所有的悲痛都被那没招没捞的绝望堵在心口窝,憋得他快要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费劲巴拉地抬起头,脸上死白死白的,眼神空洞得吓人。他摸索着捡起地上那封信,像是捧着世上最金贵的宝贝,小心巴巴地、一遍遍捋平上面的褶子,然后郑重其事地贴身塞进怀里,紧挨着那枚温热的护身符。
 他对那快要虚脱的信使,用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儿说:“回去…告诉家里…告诉我额尼和阿迈…海兰察…身不由己…皇命在身…就要去甘肃…回…回不去了…”
 他顿了顿,喉咙骨碌了一下,像是咽下去带血的刀子,费老劲挤出最后几个字:“让…让额木格阿玛…等我…等我…”
 等什么?等来的除了死信还能有啥?他扭过脸,不敢看信使那双一下子黯淡下去、满是悲痛和失望的眼睛。
 第二天,海兰察换上一身半旧的战袍,洗得发白但是干干净净。脸上看不出来啥表情,就眼底深处那化解不开的悲痛和疲惫,能看出来昨晚上经过多大折腾。他默不作声地去兵部领了关防文书,又按规矩,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再次进了那叫人喘不过气的紫禁城,去跟他那皇上主子辞行。
 养心殿里头,还是香烟袅袅,静得能听见自个儿心跳。乾隆爷坐在御案后头,脸色好像比上回见更严肃了。他看着跪在下头的海兰察,眼神犀利,像是要剥开他肉皮,看看里头藏的啥心思。
 “甘肃乱起来了,民心不稳,关乎西北大局,朕很是担心。”皇上声儿不高,可是带着千斤重压,“你勇猛果敢,打过多回仗,朕指望你这次去,能体会朕的意思,一边安抚一边镇压,快点平息乱子,让地方安定。千万别辜负朕的期望。”
 “奴才…遵旨。”海兰察磕下头去,脑门子抵着冰凉光滑的金砖地,声儿闷了吧唧的,“奴才…一定尽全力…”
 皇上好像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朕听说,你们索伦部里头,好像有个老人病危了?”
 海兰察浑身一僵,趴在地上的手指头猛地攥紧了,指甲掐进手心里。皇上果然啥都知道!他觉着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他强撑着稳住声儿,尽量不让一丝哆嗦漏出来:“回皇上…是…部落里一个把奴才拉扯大的老人…可是…国事要紧,奴才…不敢因为私事耽误公事。”
 “嗯。”乾隆爷从鼻子里哼出来一个听不出滋味的音儿,手指头轻轻敲着御案,“忠孝难两全,你能这么想,很好。朕很欣慰。”
 他顿了顿,对旁边站着的大太监使了个眼色:“既然这样,朕赏你御酒一壶,宫里秘制的‘八宝跌打膏’还有长白山老山参一对,表示体恤。希望你好好保重,早点得胜回来。”
 太监端着铺明黄缎子的托盘过来。上头放着个精巧的、刻着龙纹的银酒壶,壶嘴封得严严实实。旁边是两个小紫檀木盒子,盒盖虚掩着,露出里头黑乎乎的膏体和须根分明的人参,一股子浓了吧唧的药味混着淡淡的酒香散出来。
 “谢皇上隆恩!”海兰察又磕头,伸出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银壶冰凉刺骨,那凉气顺着手指头尖一路蔓延,快要把他血都冻上了。
 御酒?秘药?在这节骨眼上?在他刚知道额木格阿玛病危、马上就要去西北苦寒之地打仗的时候?这真是体恤吗?还是…另一种…标记?或者说…试探?他甚至荒唐地想,这酒里头,这药里头,会不会掺了别的东西?一些能让他更好被“拿捏”的东西?
 他捧着这“浩荡皇恩”,只觉得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退出养心殿,昏头昏脑地往外走,到宫门口,果然又“碰巧”遇上了那个老是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和珅和大人。
 “海都统!真巧啊!”和珅还是那副热乎劲儿,圆脸上堆满了笑,“又要为国出力,远征西北了?真是辛苦!甘肃那地方,又冷又穷,乱民还多是不要命的,海都统千万保重身体啊!”
 他眼神像是无意地扫过海兰察手里托盘上的御酒和药材,笑得越发意味深长:“皇上真是圣明仁厚,体恤臣下到这份上!有了这些大内宝贝,海都统肯定如虎添翼,再立大功!说不定啊,等海都统得胜回来,还能赶上些…别的喜事呢?呵呵呵…”
 那笑声又黏又滑,像冰凉的毒蛇爬过脊梁骨。海兰察只觉得浑身不得劲,他含糊地应付了两句,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窜出了宫门。
 回到驿馆,他盯着那壶御酒和两盒药材,瞅了半天。银壶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幽冷的光,药味儿一丝丝往鼻子里钻。最后,他还是没打开,找来油纸,把它们一层层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塞进军用背包最里头,跟备用的箭、火石挤一块儿。眼不见,心更乱。
 出发前一晚上,他一宿没合眼。独自坐在冰凉的炕沿上,窗外是北京城守夜的梆子声,一声接一声,悠长又空洞。他从怀里掏出那封被体温焐得热乎的信,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亮天光,一遍遍看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然后,又紧紧攥住胸口的护身符,那点微弱的温热,这会儿却带着一种诀别的凄凉。
 这回西征,还没出发就已经罩上了一层厚得化不开的阴影和悲怆。额木格阿玛的油尽灯枯,像块大陨石压在他心口上。而前头的战场,不光是黄沙烽烟,不光是打自己人的难受劲儿,更有来自后头最高处的、冰凉又猜不透的“赏赐”和盯着。
 他像个被套了重重枷锁的犯人,被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走向一片更加没谱、更加凶险的黑暗。
 天,总算亮了。没有震天的锣鼓,没有送行的同事,就几个默不作声的亲兵和驿馆老板那复杂的眼神。海兰察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灰蒙蒙的城,然后一咬牙转过身,蹿上马背。
 队伍默不作声地开拔,融进了北京城清早稀稀拉拉的人流和漫天的风沙里头。风吹动他旧战袍的下摆,呼啦啦响。胸口的护身符紧贴着皮肉,那一点微弱的温热,是他跟这世界最后的一点暖和联系。而背包最里头,那被层层包裹的御酒和药材,像一份冰凉的、来自深渊的“礼物”,跟着马蹄声,一路往西,走向那片更辽阔、也更残酷的黄土高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