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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不再是藕粉的,是灰的。
 像烧完的纸钱灰,一层层落下来,盖在万人坑的每一块空坟上。陈三槐的脚已经踩不实了,皮肉底下浮出金线,顺着血脉爬,像是纸扎匠人用金漆勾边,一笔笔把他往冥钞上描。
 他低头看手,掌纹正在变浅。指尖一碰道袍,布料直接穿了过去——不是他穿了布,是布穿了他。
 “还挺省布料。”他咳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里抖的幡。
 身体在被吃。不是啃,是算。那八卦阵早就不转了,元宝沉在坑底,每一枚都刻着生辰八字,此刻正一寸寸吸他的魂。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写进账本,墨迹未干,利息已滚三圈。
 他咬破舌尖,不是为了醒神,是为了确认自己还能出血。
 血滴下去,没落地,悬在半空,扭成一道微型八卦,指向阵眼中心。
 “行吧。”他说,“查到底,是你说的。”
 师父临终那三个字,他一直当是警告。现在看,更像遗嘱——查,但别停。别信账,别信命,别信姓陈的就得还债。
 他把桃符从怀里掏出来。那块黑痂还在,裂纹深处渗出的血已经不是红的,是浓稠的墨色,像是从阴曹地府的账本里直接挤出来的。
 他把桃符按在心口,闭眼。
 耳边立刻炸开声音。
 不是幻听,是广播体操式的齐诵:“赊阴铺第七代掌柜,陈守仁,阳寿抵债三十年,魂归无主库。”
 “第八代,陈守义,以妻儿阳寿续贷,魂碎于子时三刻。”
 “第九代,陈守礼……”
 一声接一声,全是陈家人。全是签了契约,然后被铜钱吸干的掌柜。
 他睁开眼,桃符烫得像刚从三昧真火里捞出来。
 “你们不是死。”他低声说,“是被算死的。”
 话音落,脚下的地突然塌了。
 不是裂,是软。像踩进了一张正在糊的纸扎船底。他往下坠,却没摔,被一股力托住——一只龟背,布满裂纹,像干涸的河床。
 “杨石头?”他抬头。
 土地神骑在龟首上,老头衫被风吹得鼓起,夜壶提在手里,壶嘴还冒着热气。他眯眼看着陈三槐,眼神不像三百岁,倒像刚被系统重启过。
 “你喊的。”杨石头说,“子时三刻,斩假身。我这神位是抓阄来的,但龟壳是祖传的。”
 “你早知道?”陈三槐问。
 “知道个屁。”杨石头啐了一口,“我只知道,每代陈家人来这儿,最后都变成账本里的红字。我这龟,专驮快被算死的人。”
 神龟驮着他往下沉,穿过纸钱凝成的晶壳。每撞一下,壳就反抽十年阳寿。陈三槐感觉胸口一紧,像是有人拿算盘珠子塞进肺里,一拨,就咳出一口带金丝的痰。
 “这壳,”杨石头用夜壶敲了敲,“是你们陈家自己糊的。每一笔阴债,结一层。”
 “那破它呢?”
 “你得先认债。”杨石头回头,眼神忽然冷了,“再斩债。”
 神龟破壳而入,坠入万人坑底。
 底下不是土,是骨。
 堆成山的白骨,每一具眉心都插着半枚铜钱,断裂面朝外,像是被人硬掰断的。陈三槐数了三具,全是“槐”字残片。
 他忽然想起道袍上的补丁。
 北斗七星,七块破布,每一块都是师父留下的槐木符碎片。他扯下“天枢”位那块,沾着纸灰的,往最近一具遗骸眉心一贴。
 补丁和铜钱轻轻一震,像是老友重逢。
 遗骸开口了,声音从骨头缝里挤出来:“我们不是死,是被算死的……你若停手,债就断了。”
 “断了?”陈三槐冷笑,“那谁来还?”
 “没人还。”遗骸说,“债就变成野鬼,漫山遍野地讨。”
 他愣住。
 原来不是不能停,是不敢停。陈家不是在还债,是在当人肉防火墙,把阴债关在万人坑里,不让它冲上阳间。
 他抬头,坑顶不知何时浮起一道光幕。
 金色元宝从天而降,每一枚落地,就化成一个纸扎小人,全是他模样,穿着破道袍,露脚趾的千层底,鬓角沾纸灰。百个、千个,齐声念:“债务归属:陈守拙 → 陈三槐。”
 声音叠在一起,像银行自动催收系统开了外放。
 他的意识开始飘。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一团模糊的轮廓,像老电视没信号时的雪花。
 “孔门生……”他喃喃,“你他妈真会做生意。”
 这哪是逆转阴债?这是批量生产替死鬼。
 他摸向青铜秤。秤盘还在,但指针已经卡死。他把桃符插进去,又抽出断指——上一章被烧焦的那根,还没长好,血是黑的。
 他用血在秤面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