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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的深秋总带着股洗不掉的凉意,尤其是城郊这片刚收割完的农田,风卷着枯草碎屑打在俞慎的青布长衫上,簌簌作响。他刚从南方老家来京赴试,嫌城中客栈嘈杂,特意在郭外找了处带院的民宅落脚。这日傍晚他正临窗温书,抬眼间忽然瞥见对门院里立着个少年。
那少年穿件月白绫衫,腰束墨色锦带,站在夕阳里活像块刚剖出来的羊脂玉,连落在肩头的碎光都透着温润。俞慎本就爱结交清雅之士,当下便搁了笔,推门走了过去。少年见他过来,也不躲闪,只拱手行了个礼,声音清得像浸了泉水:“兄台可是新搬来的?”
俞慎连忙回礼,笑着自报家门:“在下俞慎,字谨庵,来京应试,暂居此处。看贤弟气度不凡,不知高姓大名?”
“小弟俞士忱,字恂九,从金陵来此投奔亲友,可惜亲友早已迁走,只好暂居在此。”少年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股说不出的灵动,“没想到竟与兄台同姓,真是缘分。”
俞慎一听更觉投缘,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自己院里引:“既是同姓,便是一家人!我这刚温了壶黄酒,还有些酱肉,不如一起坐坐?”恂九也不推辞,跟着他进了屋。两人从诗文谈到经史,从江南风物聊到京城掌故,越聊越投机,直聊到月上中天,俞慎干脆要留他过夜,恂九却笑着推辞:“家中还有舍妹,我若不归,她一人在家怕会害怕。”
俞慎这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忙问:“令妹多大年纪?你们兄妹二人在此,可有仆人照料?”
“舍妹素秋,今年十三四。我们家境贫寒,哪里雇得起仆人,凡事都得自己动手。”恂九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怨怼。
第二日一早,俞慎特意备了些点心,专程去对门回访。恂九家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院门斑驳,院墙也塌了个角,透着股冷清。恂九把他让进正屋,屋里只有一张旧书案、两把椅子,书案上堆着些旧书,倒摆得整整齐齐。“兄台稍坐,我去叫舍妹出来见礼。”说着便掀了里屋的帘子。
没一会儿,帘子里走出个小姑娘。俞慎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了——那姑娘穿件浅粉布裙,梳着双丫髻,皮肤白得像上好的凝脂,连阳光下的细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比画里的仙女儿还要好看。素秋见了俞慎,怯生生地行了个礼,声音细弱:“见过俞大哥。”说完便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端着个粗瓷茶盘出来,盘子里放着两只缺了口的茶碗,碗里的茶水却沏得浓淡相宜。
俞慎喝着茶,心里直犯嘀咕:这兄妹俩生得这般出众,举止又文雅,怎么会过得如此窘迫?可他又不好多问,只陪着恂九说了会儿话便告辞了。自那以后,恂九几乎天天都来俞慎这里,有时一起温书,有时一起散步,两人亲得像真兄弟。俞慎好几次要留他过夜,他都以素秋无人作伴为由拒绝,俞慎看着他清瘦的模样,心里越发不忍:“恂九,你兄妹俩千里迢迢来此,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日子过得太苦了。不如搬去我那里住?我那院子还有两间空房,咱们也好互相照应。”
恂九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真的吗?那太好了!只是得等考完试,我把这房子卖了,咱们再一起走。”俞慎连忙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秋闱结束那天,恂九一早便来敲门,拉着俞慎就往外走:“谨庵兄,今日中秋,素秋特意做了些菜,还温了酒,说要跟你一起过节。”俞慎跟着他进了屋,素秋正站在灶台边忙活,见他进来,连忙擦了擦手:“俞大哥来了,快坐,菜马上就好。”说着又转身进了厨房。
没过多久,素秋端着个木托盘出来,托盘里放着一碟酱鸭、一碟凉拌藕片,还有一碗炖得奶白的鱼汤。俞慎刚要道谢,就见素秋又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身后竟跟着个穿青布裙的婢女,手里捧着个酒壶;还有个老婆婆,端着盘刚蒸好的月饼。俞慎吃了一惊,忙问:“恂九,这两位是?昨日来还没见着,怎么不早说,倒劳烦令妹亲自忙活。”
恂九捂着嘴笑:“兄台别见怪,这是素秋闹着玩呢。”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屋传来细碎的笑声。俞慎正纳闷,忽然咳嗽了一声,不小心把唾沫溅到了婢女的衣服上。那婢女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手里的酒壶摔在地上,摔出的不是瓷片,竟是些剪碎的彩纸。俞慎低头一看,地上哪是什么婢女,分明是个用帛布剪的小人,也就四寸来长。
“这……这是怎么回事?”俞慎惊得站起身。
恂九笑着解释:“这是素秋小时候学的卜紫姑的小把戏,不过是剪些纸人,用咒语让它们动起来罢了,兄台别吓到。”素秋这时也从里屋出来,捡起地上的纸人,红着脸说:“让俞大哥见笑了,我就是觉得过节热闹些好。”
俞慎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却越发觉得这兄妹俩不一般。吃饭时,他忍不住问:“恂九,你和素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没成家?”
恂九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眼神暗了暗:“父母早逝,我们兄妹俩四处漂泊,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哪敢谈婚论嫁。”俞慎听了,心里更是怜惜,当下便拍着胸脯说:“以后有我在,你们就把这里当自己家!等我考完试,咱们一起回顺天老家,我给你们置些田产,再帮你们寻门好亲事。”
没过多久,京试放榜,俞慎落了第,心里正郁闷,恂九却拉着他说:“谨庵兄,咱们收拾收拾,回顺天吧。”俞慎点点头,跟着恂九一起卖了房子,带着素秋往顺天去了。回到家,俞慎特意收拾出两间西厢房给兄妹俩住,还派了个叫春桃的婢女过去伺候。他妻子韩氏是前侍郎的侄女,为人和善,见素秋乖巧懂事,更是喜欢得不行,每天都拉着素秋一起吃饭,还把自己的首饰拿出来给她戴。
日子一长,俞慎发现恂九竟是个读书的奇才。有次他见恂九翻书,一眼能看十行,随手写篇文章,连那些老秀才都自愧不如。俞慎连忙劝他:“恂九,你这么有才华,明年的童试一定要去考!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恂九却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我如今跟着兄台读书,不过是想陪你分些辛苦。我自知福薄,不是做官的命,再说一旦入了仕途,就免不了为得失烦恼,倒不如现在自在。”俞慎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勉强。
转眼三年过去,俞慎又一次落榜。那天他坐在屋里唉声叹气,恂九推门进来,手里攥着本书,眼睛亮得吓人:“谨庵兄,不就是个功名吗?有什么难的!我以前不想考,是怕被成败牵绊,可如今见你这么憋屈,我实在忍不了了。明年童试,我去考!”
俞慎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说:“你真愿意去?那太好了!有你这才华,肯定能中。”
到了试期,俞慎亲自送恂九进考场。没想到恂九一考就中了县试第一,接着又拿了府试、道试的头名,一下子成了顺天有名的才子。远近的富贵人家都来提亲,恂九却一概拒绝,只对俞慎说:“等考完乡试再说吧。”
乡试那天,恂九胸有成竹地进了考场。考完出来,他拿着自己的文章给俞慎看,笑着说:“谨庵兄,你看这文章,就算拿不到第一,也绝不会落榜。”那些天,到处都有人传抄他的文章,连考官都夸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可等到放榜那天,俞慎和恂九挤在人群里找了半天,却连两人的名字都没见着。
回到家,俞慎强装笑脸,倒了杯酒递给恂九:“没关系,下次再考就是了。”恂九却没接酒杯,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忽然“哐当”一声,酒杯摔在地上,他整个人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俞慎吓得连忙扶起他,派人去请大夫。大夫来了,号了脉,摇着头说:“准备后事吧,他这是油尽灯枯了。”
恂九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地看着俞慎:“兄台,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我……我其实不是人。”俞慎刚要说话,恂九又接着说:“我和素秋本是金陵古宅里的蠹鱼,因得了日月精华,才修成人形。这次乡试落榜,我气数已尽,活不成了。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素秋她……她已经成年,你若不嫌弃,就娶她做妻子吧,也好让她有个依靠。”
俞慎听了又惊又气,红着眼眶说:“恂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把素秋当亲妹妹,怎么会做这种事!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
恂九看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兄台,我知道你心善,可素秋她……”话没说完,他忽然咳嗽起来,咳了几口血,眼神也慢慢涣散了。俞慎连忙让人去叫素秋,等素秋跑进来时,恂九已经没了气息。
俞慎伤心欲绝,按照恂九的遗愿,去买了副上好的棺材。棺材送来那天,素秋扶着恂九的尸体,慢慢走进棺材里,轻声说:“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说完便让人盖了棺盖。俞慎看着棺材,心里总觉得不对劲,趁素秋去厨房烧水,偷偷撬开了棺盖。这一看,他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棺材里哪有恂九的尸体,只有一件月白绫衫,就像人蜕下来的皮,衫子下面,躺着一条一尺多长的死蠹鱼。
“兄台,你怎么能这样?”素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哥不让人开棺,不是要瞒你,是怕传出去,我们连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俞慎连忙盖好棺盖,红着眼眶说:“素秋,是我不对。不管你们是什么,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亲人。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厚葬了恂九。